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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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死的方法,又有什麼方法呢?如果死的方法最好,又何必吝於一死呢?請轉告黃鞍兄,我錯了、我的路線錯了、我譚嗣同的想法錯了,我完全承認我的錯誤。不但承認我的錯誤,我還要對我的錯誤負責任,我願意一死,用一死表明心跡、用一死證明我的錯和你們的對、用一死提醒世人和中國人:對一個病人膏盲的腐敗政權,與它談改良是『與虎謀皮』的、是行不通的。我願意用我的橫屍,來證明這腐敗政權如何橫行;我願用我的一死,提醒人們此路不通,從今以後,大家要死心塌地,去走革命的路線,不要妄想與腐敗政權談改良。我決心一死來證明上面所說的一切。」 房裡一片沉寂,除了譚嗣同的蒼涼聲調與慷慨聲調,沒有任何餘音。最後,王五開口了: 「既然譚先生決心留在北京,南邊的朋友也就尊重他的決走吧!」 南邊的朋友走後,王五開口了:「三哥,你一離開鏢局,大家就眾口一聲,決定遵照你的話去做,除了另派弟兄去打聽皇上囚在瀛台的情況與地形外,並決定也保護你三哥,所以暗中跟著你,沒想到在會館卻碰到南邊的朋友,只好打照面。我跟來,要跟三哥說的是:我們弟兄同意去救皇上了,暗號為『昆侖』計畫,細節你三哥不必操心。問題是萬一我們成功了,皇上又有機會執政了,搞變法維新了,而你三哥卻可以不犧牲而犧牲了,豈不誤了大局。所以,我們還是勸你躲一躲,固然不必躲到外國公使館,但至少不要留在會館裡等人來抓,務請三哥看在我們弟兄的共同希望上,不要再堅持了。」 王五的聲音很沉重,那種聲音,從虯髯厚唇的造形發出來,更增加了力量與誠懇。譚嗣同被說得為之動容。可是,他內心的主意己定。為了不願使這些弟兄們當面失望,他緩慢地點了點頭,說: 「給我點時間,我願靜靜考慮五爺的話。這樣吧,你們各位先請,先去籌畫救皇上,我這邊,要把一些雜務料理一下,料理定了,我就去鏢局找你們。」 「要料理多少時間?」胡七問。 「要料理三四個小時。」 「這樣好不好?不晚於清早五點前,你就過來。」胡七逼問。 「好吧!不晚於清早五點前。」譚嗣同心裡敷衍著。 「一言為定啊!」 「一言為定。」 王五他們走後,譚嗣同囑咐老家人先睡一下,就開始料理,接續上午的工作。最後,該燒的燒了,該保存的保存了。他伏案寫了五封信。 第一封是寫給王五、胡七他們的: 五爺、七哥及各位兄弟:變法維新本未期其能成,弟之加入, 目的本在以敗為成,叫醒世人。真正以為能成功者,大概 只有康先生一人而已。皇上是滿人中大覺悟者,受我等 漢人影響,不以富貴自足而思救國,以至今日命陷險地, 弟義不苟生;兄等昆侖探穴,弟義不後死。特留書以為絕 筆,願來生重為兄弟,以續前緣。嗣同頓首。戊戌八月九 日。 第二封信是寫給他父親的: 父親大人膝下:不聽訓海,致有今日,兒死矣!望大人寬 恕。臨穎依依,不盡欲白。嗣兒叩稟。戊戌八月九日。 第三封信是寫給他夫人李閏的:閏妻如面:結縭十五年,原約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寫此信,我尚為世間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陰曹一鬼,死生契闊,亦複何言。惟念此身雖去、此情不渝,小我雖滅、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鳥,比翼雙飛,亦可互嘲。願君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我與殤兒,同在西方極樂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團圓。殤兒與我,靈魂不遠、與君魂夢相依,望君遣懷。戊戌八月九日,嗣同。 第四封是寫給他佛學老師楊文會的:仁翁大人函文:金陵聽法,明月中庭,此心有得,不勝感念。梁卓如言:「佛門止有世間出世間二法。出世間者,當代處深山,運水搬柴,終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來投胎人世,以普度眾生。若不能忍此苦,便當修世間法,五倫五常,無一不要做到極處;不問如何極繁極瑣極困苦之事,皆當為之,不使有頃刻安逸。二者之間,更無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獄也。」此蓋得于其師康長素者也。嗣同深昧斯義,於世間出世間兩無所處。苟有所悟。其惟地藏乎?「一王發願:早成佛道,當度是輩,今使無餘;一王發願: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樂,得至菩提,我終未願成佛。」「一王發願: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來是;一王發願:永度罪苦眾生,未願成佛者,即地藏菩薩是。」 嗣同誦佛經,觀其千言萬語,究以真旨,自覺無過此二願者。竊以從事變法維新,本意或在「早成佛道,當度是輩」;今事不成,轉以「未願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自度不為人後,赴死敢為天下先,丈夫發願,得失之際,執此兩端以謀所處,當無世間出世間二法之惑矣!吾師其許我乎?戊戌八月九日,受業譚嗣同合十第五封是寫給老同學唐才常的: 常兄大鑒:弟沖決網羅,著《仁學》以付卓如,朝佈道,夕死可矣!《仁學》題以「臺灣人所著書」,假台人抒憤,意在亡國之民,不忘宗周之隕。前致書我兄,勉以「吾黨其努力為亡後之圖」,意謂「國亡,而人猶在也」。今轉而思之,我亡,而國猶在也。我亡,則中國不亡。嗣同死矣!改良之道,當隨我以去;吾兄宜約軫兄東渡,以革命策來茲也。臨穎神馳,複生絕筆。戊戌八月九日,於莽蒼蒼齋。 信寫完了,一一封好,已是三更。譚嗣同叫醒老家人胡理臣: 「給老太爺的信、給太太的信、給楊老師的信,都留在你身邊,由你轉送。老大爺給我的信,給太大的一些禮品,以及我包好的一些紀念品,也都由你保管。帶回家鄉去。其他大的物件,由你整理。現在,你把給五爺的信立刻送到鋪局,把給唐先生的信也帶去,托五爺轉給唐先生。這兩封信不能留在這裡,要立刻帶出會館,就麻煩你現在就跑一趟。並告訴五爺,我不能去鏢局了,不要來找我,因為我大概不在了……」「老爺!您不在了?您去哪兒?」 「我去哪兒?」譚嗣同笑了一下,拍著老家人的肩膀,「我定會讓你知道。你先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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