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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這些說不盡的有趣的夷狄標準的變化,使我們可用它的觀點,來重新檢討中國的民族歷史。中國民族從遠古以來,就處處顯示出『夷夏不能防』的混同痕跡。第一次混同的終點是秦朝,秦朝時候已完全同化了東夷和南蠻中的荊吳,以及百越、西戎、北狄的一部分;第二次混同是漢至兩晉南北朝,這是一次更大的混同,匈奴、氏、羌、東胡、南蠻、西南夷等等,紛紛大量跟中土人士交配,而生下大量大量的雜種;第三次混同是隋唐到元朝,從突厥、契丹、女真,直到蒙古,中國又增加了一次新的民族混同的紀錄;第四次是明朝以後,直到今天滿漢通婚,又一批新的雜種出來了。正因為這種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的混同,日子久了,我們常常忘了我們漢族中的胡人成分。我們忘了唐大宗的母親是外國人,也忘了明成祖的母親是外國人,其實,唐朝啦、明朝啦,他們皇親國戚的血統,早就是雜種了。於是,一個很可笑的矛盾便發生了。這個矛盾是:明成祖的後人,明朝成祖以後的皇帝們,他們的血裡,豈不明顯的有夷狄因數嗎?有了這種因數,明末孤臣史可法也好、張煌言也罷、乃至顧炎武的母親也行,他們的挺身殉節,所標榜的理由,就未免有點遺憾。明末殉節諸烈士,他們殉節的理由不外是『不事胡人』,但是他們忘了,他們忠心耿耿所侍奉的『當今聖上』,就是一個廣義定義下的『胡人』!

  「豈止是『當今聖上』,就便是殉節諸烈士自己,他們也無人敢保證他們是『萬世一系』的『黃帝子孫』,也無人敢保證他們的祖先在五胡亂華那類多次混同時候未被『騷擾』,而在他們的血裡面,絕對清潔一一沒有胡騷味!

  「所以,嚴格說來,我們老祖宗流傳下來的那種夷狄觀念,是根本就弄錯了的,到今天誰是中國人,可難說了。回溯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回溯到五千年前,回溯來回溯去,若是回溯的範圍只限于河南、山西等地方,而置其他中原以外的地方於不問,或一律以夷狄視之,這種做法,不是看小中國和中國民族,又是什麼呢?當時住在河南、山西等地的,固然是中國民族,但是在這些中原地區以外的,又何嘗不是中國民族呢?這些在中原人士眼中是東夷的、是荊吳的、是百越的、是東胡的、是肅慎的、是匈奴的、是突厥的、是蒙古的、是氏羌的、是吐著的。是苗謠的、是羅羅緬甸的、是僰撣的、乃至西域系統的白種中國人、三國的黝歙短人、唐朝的昆侖奴等黑種中國人,又何嘗不統統是中國民族呢?從這種角度來看——從這種科學的、博大的角度來看,我們不得不說,中國民族的歷史,打來打去,還不脫是同族相殘的歷史,這種歷史中所謂的『東逐東夷』也好、『西伐匈奴』也罷,乃至南征北討,『多事四夷』.趕來殺去,所趕殺的對象,竟不是真的什麼『洋鬼子』,而是道道地地的中國人!我們讀古文『吊古戰場文』,必然會記得那描寫所謂『秦漢武功』的句子,那些『秦起長城,競海為關,茶毒生靈,萬里朱殷』的悲慘和『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遍野,功不補患』的結算,如今我們思念起來,感想又是什麼呢?我們不得不認定,從『中華民族的始祖』——黃帝以下,所謂『秦皇漢武』也好、『唐宗宋祖』也罷,他們的許許多多豐功偉業——尤其是號稱打擊異族統一中夏的豐功偉業,統統值得我們懷疑!五千年的中華史上,除了五十八年前鴉片戰爭英國鬼子首先打進我們的家門以外,一八四0年以前,黃帝紀元西元前二六七四年以後,漫長的四千五百一十四年裡,壓很兒就沒有什麼所謂異族!更沒有什麼真正的夷狄——他們都是中國人!

  「由此可知,所謂什麼我中原你夷狄之分、我漢族你滿族之別,都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大家都搞錯了,搞得度量很狹窄,不像男子漢,男子漢哪有這樣小小氣氣的整天把自己同胞當成外國人的?

  「至於說到幫會、說到幫會的反清複明,其實也不是那麼理直氣壯的。以其中三合會為例,三合會的起源,是始於康熙時代少林寺的和尚被殺,當時是反抗官吏,而不是反抗滿族;又如哥老會,哥老會反清反得更晚,它的成立已是乾隆當政的時代了,並且它的擴張,還在同治以後,主要的擴張原因還是一部分湘軍被遣失業,覺得替滿族效忠效得寒心,才憤而反清的。所以幫會的反清複明,並不如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純粹。至於三合會、哥老會以外,流傳到中國各地的反清複明,其實也是很有限的,反清複明到今天,清朝天下已經兩百五十多年了,明朝亡了兩百五十多年都沒給複回來,誰還好意思再說反清複明?誰還有臉面再說反清複明?又有什麼必要還說什麼反清複明?

  「並且,複明、複明,複了明又怎樣?明值得一複嗎?懂歷史的人,一比較,就知道清朝政治比明朝像樣得多,清朝的皇帝,除了西太后外,都比明朝的皇帝好,制度也好。試看明朝太監當政,清朝的太監只是弄點小錢小權而已。至多只是李蓮英這種貨色,又算什麼,比起明朝,全不夠看。明末李自成進北京,宮中的太監就有七萬人,連在外面的高達十萬人。每個太監平均有四個家奴,算起來就是四十萬。用來非法控制天下,這成什麼世界!清朝的太監哪有這種場面!明朝上朝的時候,五百名武夫就排列在奉天門下,說是要糾儀,一指出有哪個官員失儀了,立刻抓下帽子,剝開衣服,痛打一頓。現在清朝的午門,至多只是皇上叫太監『奉旨申斥』罵一兩個官員的地方,但在明朝,就是當眾脫褲子打屁股的地方,有的還先罰跪。有一次一百零七名官員一起罰跪五天,然後一律打屁股,每人分到三十廷杖。像這類羞辱臣下,被當場打死或打得終生殘廢的,數也數不清,有的還說奉有聖旨,打到家門來的;有的還打到別的衙門去的……像這樣子胡鬧的、黑暗的明朝政治,清朝是沒有的。滿洲人的天下也黑暗,但是天下烏鴉,絕不一般黑,五十步和百步,對受害的老百姓而言,還是不同的。因此,我們除非有辦法驅逐黑烏鴉,否則的話,如果有不那麼黑的、有可能變白一點的,我們還是不要失掉機會。這樣才對老百姓真的好。

  「今天的皇上雖是滿洲人,但卻是個好人,是個想有一番大作為的好皇帝,他既然有心在西太后選出的爛攤子上變法圖強,既然找到我們漢人頭上,我們應該幫助他。這種幫助。是對大家都好的。你們哥兒們人人留著辮子,口口聲聲地反對滿洲人,從前輩的哥兒們起算,反了兩百五十多年了,還反不出成績來,可見此路不通,大家方向都搞錯了。今天我話就說到這裡,各位兄弟願意平心靜氣地想想,想通這番道理,你們自然還把我譚嗣同當兄弟;如果想不通,或想通了仍認為你們對,你們可以說服我,說服我我辭去這軍機章京不幹,跟你們去三刀六眼的幹。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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