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胡七想了一下,恍然若有所悟:

  「說得也是,他若背叛了,他該明白再來不就是送死嗎?他還不明白我們不會饒他嗎?他上次還告訴我們,湖南馬福益那一幫前一陣子四當家的犯了則,兄弟們決議是叫他從山頂跳下去,最後兄弟們送他上山,他一邊走,一邊還照顧送他的大哥,說:『大哥小心走,山路太滑。』馬福益是三哥的同鄉,又是朋友,三哥難道不知道幫裡的規矩?我不信。」

  「也許他不認為他犯了規矩吧?所以他敢回來。」有人說。

  「犯規也好、不犯規也罷,問題是他如果背叛了,他回來幹嘛?他總得有個目的啊?」又有人說。

  「目的就是拉咱們一起跟他下海,一起做滿洲人的奴才,他自己一個人做還不夠!」胡七把樹枝一丟,大聲說。

  王五望著天,含著煙,並沒有抽。終於轉過頭來:

  「不要瞎猜了。三哥一定有他的原因,這原因不是你們能猜得透的,也不是我王五猜得透的。他學問太大,我們是粗人,我們不清楚。只清楚譚嗣同絕不是背叛朋友的人,我敢以這顆腦袋擔保,我王五活了幾十年,五湖四海,閱人無數,就沒把人看走眼過,我就不相信譚嗣同有問題!譚嗣同有問題,不要他從山上跳,我先跳!不但先跳,並且挖下我眼睛後再跳!」

  「我們當然相信大哥,相信大哥不會看走了眼。」胡七心平氣和他說,「我剛才動手,也說不出為什麼,大概三哥不告訴我們,不讓我們這些粗人明白,所以氣起來了。」

  王五白了他一眼:「不對吧,他是要告訴我們的,他好像說了。你們總該先聽我把話說完』的話,還說了『好合好散,也落個明白』。可是你沒聽進去,就動了手了。」

  大家望著王五,低下頭,胡七也低下頭。低了一下,又抬起頭,望著王五:

  「這可怎麼辦?大哥你說怎麼辦?」

  「還是要先聽聽他的。」王五說著,站起身來。大家也都站起來,一起走進屋去。

  他們再進房裡的時候,譚嗣同已經起來了,正在洗臉。那臉盆是搪瓷的,可是已很破舊!原來的盆底已爛了,是用洋鐵皮新焊接的。焊工在北方叫鋸碗的,他們把打破的碗接在一起,把破片和原底兩邊外緣鑽上釘孔,再用馬蹄形銅扣扣入釘孔,最後塗上白色膠合劑,就變成了整補過的新碗。鋸碗的同時可用白鐵皮焊壺底、焊臉盆底、焊水桶底……他們是廢物利用的高手、是家庭日用器材的修補人。工業時代的人們、有錢的人們,腦中很少有修補的觀念,可是農業時代的窮困中國人,他們卻把任何可以報廢的東西都不報廢,他們珍惜舊的、愛護舊的、對舊的發生感情,他們寧肯釘釘補補,也很難汰舊換新。這種情形,變成了一種定律、一種習慣,最後變成了目的本身。所以,最後問題不再是有沒有能力換新的問題,而是根本就先排除換新,一切都先維持舊的為天經地義,不能維持則以修補舊的為天經地義。所以,中國人的家裡,有著大多大多十幾年、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用品,父以傳子、子以傳孫,相沿不替。農業時代的窮困,形成了中國人的惜舊觀念,從一套制度到一個臉盆,都無例外。

  譚嗣同搽臉的時候,王五走過來:

  「你流了不少的血。他們太莽撞了。」

  譚嗣同苦笑了一下。從水缸裡舀出兩勺清水,洗著血紅的手中。

  「讓他們洗吧,別洗了。」王五說。

  「沒關係,還是自己洗吧,有機會能洗自己的血,也不錯。有一天——」他突然若有所思,抬頭,停了一下,又低下來,「血會流得更多,自己要洗,也洗不成了。」

  「弟兄們太莽撞,三哥不要介意。」王五說。

  「怎麼會。」譚嗣同說,「也要怪我自己。我一直沒好好使大家明白這回事。」

  「那就大家好好談個清楚。十多年來,大家跟三哥拜把子,沒人不敬佩三哥。但是,對滿洲人的立場,大家一向分明。如今三哥這樣做,未免傷了弟兄們的感情。我們幫會的人,對滿洲人是絕不諒解的。現在,既然事情鬧開了,大家就弄個清楚。」王五說。

  「也好。」譚嗣同說著,把手朝下按示意大家坐下來。

  「三哥記得嗎?」王五首先開口,「康熙年問,東北的西魯國老毛子擾亂中國,滿洲人平不下來,因為需要能夠一邊游泳一邊作戰的,才能跟西魯人打,東北人游泳是不行的,一邊游泳一邊作戰更別提了。那時候有人向康熙皇帝提議,何不徵用平臺灣以後移到北京住的這些閩南人,他們都是鄭成功系的海盜世家,用他們來打西魯老毛子豈不以毒攻毒,於是就成為定案,去打西魯老毛子。」

  「你這麼一說,我仿佛記起來了。」譚嗣同摸著頭,「那個仗,不是說福建莆田九連山少林寺一百二十八個和尚幫忙打的嗎?」

  「三哥真是大學問家,一點也不錯。當時康熙皇帝徵用這些閩南人,因為是海盜世家,所以平臺灣後康熙不要他們再在臺灣住,免生後患,就都被強逼著移民到北方來。這回為了打西魯老毛子,徵用他們,有五百人可用,他們不高興幹,、這時候從福建趕來一百二十八個少林寺和尚,大家用閩南話商量,少林寺的和尚勸他們說:滿洲人是我們的敵人,抄了我們老家,這個仇,非報不可,這是個機會,滿洲人這回有求於我們,打外國人,我們不妨跟他們合一次作,一來是不管滿洲人怎麼壞,究竟是同中國人,究竟這個仗是打外國人,對外作戰總比對內作戰重要;二來是如果仗打贏,滿洲人欠我們情,至少對我們有好印象,高壓的政策會改緩和,我們可以保持實力,徐圖大舉。於是這些閩南人都願意了,在康熙二十四年,跟西魯老毛子打了一次水仗,打法是中國人每人頭上頂了一個大牌子……」

  「我打個岔,那個牌子是藤子做的。」

  「啊,可奇了!三哥怎麼知道?真奇!」

  「打贏了西魯老毛子以後,滿洲人印了一部書,叫《平定羅刹方略》,裡頭提到過『福建藤牌兵』,就是指這些閩南人。」譚嗣同補充說。

  「對了,我們書看得太少,你們有學問就是有學問,真行!真行!」

  「但我不知道藤牌兵怎麼打的。」

  「藤牌兵是在江裡游泳,用藤牌做盾,沖到西魯老毛子船邊,鑿漏者毛子的船,老毛子搞不清怎麼來了這種怪打法,把他們叫做『大帽韃子』。他們真倒楣,自己在臺灣多少年想殺韃子,結果竟被別人叫做韃子。」

  「後來呢,後來不說又有火燒少林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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