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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後的林市回復了以往的消瘦,而且始終畏懼躲閃著什麼,要將自身儘量縮小似的背明顯的曲駝起來。她仍每天下午時分才到井邊洗衣服,退退縮縮的只挑小路走,走時眼睛更是小心翼翼的四處溜轉。她的皮膚因長期日曬變為黑褐色,更顯乾瘦,整個人像一隻風乾蜷曲的蝦姑。
  陳江水開始經常持連幾天不回家,林市偶聽到人們紛紛議論是在「後車路」的金花處,林市也毫不在意。只要不擔心米缸內的米和蕃薯簽在日內吃盡,林市十分高興陳江水不回來,至少她可以少卻一番淩辱。
  林市仍每天搬張竹椅坐在門口,也並非在瞧過往的路人,似乎只為證明自己不曾懶怠午睡,到了成個習慣,林市每個午後必然搬張竹椅定定坐在門口,直坐到下午時分太陽稍西斜,才攬起木盆到井邊洗衣服。
  這習慣在林市開始養起一窩小鴨才有了改變。人們不明白林市何以興起養小鴨的念頭,只在陳後莊慣有的廟前市集裡,看到有一天林市一大早已來等著挑小鴨,她告訴賣鴨的鴨販:
  「我要十隻鴨仔,都要母的,養大後一天生一個蛋,可以生十個蛋。」
  賣鴨的鴨販不是陳厝莊人,是從鹿城鄰近草地來的年輕男人,有趣的看眼林市,笑著道:
  「都挑母的,沒公的生蛋無形(受精卵),蛋孵不出鴨仔,生那麼多蛋作啥?」
  林市哦了一聲,想了一想才慢慢說:
  「我不知母的生蛋無形,不過我生了蛋要拿去賣,換米和蕃薯簽回來吃,有形無形敢有差?」
  那鴨販看林市那般專注的思索,神色間又極為倉皇,不曾再玩笑,以兩隻手指挑起一隻只黃絨絨的小鴨,一一檢視小鴨肛門處,挑夠十隻放在一旁,慎重的朝林市說:
  「我看你買六隻母的、四隻公的,公的養大可以賣給人殺,一樣可以換米。」
  林市從大祹衫口袋,努力掏摸了許久,又拆掉一段密密縫的線,才拿出一個小油布包,打開一方油紙有巴掌大,內面仍殘留著黑色的膏藥,已硬化、乾裂的膏藥粘沾幾個銅錢的面上,林市一搓,膏藥碎屑才紛紛掉落。
  林市小心數出鴨販要的錢,再三數過才交給鴨販,將剩下的一兩個銅錢緊密的以油布包好,放入大祹衫衣袋,才捧著放在篩內的十隻小鴨離去。
  尚未走出市集,迎面來一位不曾謀面的中年婦人,和善的招呼問詢哪裡買了小鴨,林市指指鴨販示意,那婦人看後眉頭一皺,好心的規勸:
  「你莫給人騙去,那鴨販夭壽,公的作母的騙人,你莫要買錯。」
  林市一慌,心頭一陣緊脹堵得氣悶難禁,心口還怦怦亂跳,也不敢回身去看那鴨販,抱著一篩子小鴨匆忙走開,再不敢走大路,盡挑些小巷道,走了許久才回得到家。
  林市坐著憂愁一下午鴨子是公鴨不會生蛋。翻來覆去查看那十隻鴨子,怎樣也分不出公母,最後不知怎的才突然想到鴨販所說公鴨也可以賣給人殺了換米,轉為歡欣的跑出去給咻咻叫的小鴨覓食。
  林市開始一得空,即四出到田裡、溪邊找尋蚯蚓、小蟲、蝸牛、田螺,各種可以餵養小鴨的食物,看著小鴨爭相吃食,黃絨絨的羽毛逐漸褪去,長出尖硬長短不齊的新毛,林市的臉面上有了笑容。
  天漸漸轉涼,遠方海天處的叢叢蘆葦齊開了稈稈灰白蘆花,白茫茫一片襯著秋天高爽的青藍雲空,安適而憩靜。只有在夜間,逐漸增強的秋風在海埔地空曠的沙石地上翻滾,一聲響似一聲相互追逐。
  林市怕罩在雞籠裡的小鴨受風,田裡找來束束稻草,編成圍屏來擋風。在許多陳江水不曾帶米回來的日子裡,林市有一頓沒一頓的吃食,總在小鴨旁久久滯留,看著成長中的小鴨,林市期待著母鴨能很快下蛋。即使不是有六隻母鴨,就算鴨販騙自己,總也有四五隻母鴨下蛋。林市這樣想。
  然而林市沒能等到有一天鴨子長大,分辨得出究竟有幾只是下蛋的母鴨與賣給人殺的公鴨。
  陳江水有許久一段時間只斷續的回家,隨手總帶來一些吃食,他也一定會要林市,林市則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出聲哀叫,陳江水每每竭力、持久的淩虐她,但由於陳江水在家的時候不多,總不像過往那般無時無刻。林市是不再偶有魚、肉吃,也經常餓肚子,相較起以往陳江水的一再騷擾,林市已然不再怨歎,只一心期望母鴨能趕快下蛋,她將可免去最後深自恐懼的饑餓。
  秋涼後的一個夜晚,林市已睡下,陳江水碰碰的大力來打門,林市發現陳江水已喝得臉面猩紅,手中還握有一瓶清酒,深怕又有一陣騷擾與打罵,林市開了門後遠遠的避在一旁。
  卻是陳江水一進屋,沒走幾步,即一腳踩到罩鴨的雞籠。由於天氣逐漸轉涼,夜晚裡林市怕小鴨受凍,在廳裡先鋪好一層稻草,再將整籠小鴨帶進屋內。陳江水酒意蹣跚又在黑暗中,一腳踩到雞籠差點摔倒,身子一傾一瓶酒沒抓穩,結結實實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暴怒中陳江水大聲呼喝:
  「這是什麼?你敢是討客兄,將客兄藏在屋內?」
  「是、是鴨仔。」林市畏縮的說。
  「騙犬肖,我才不信。」
  陳江水上前一把揭開雞罩,鴨仔受到驚嚇,咻咻吵叫的全往一旁挪擠。陳江水碰倒了雞罩,有只小鴨後腿走避不及被雞罩卡住,極力掙脫的哀哀鳴叫,陳江水全然不為所動,只惡聲朝林市呼叫:
  「鴨仔臭得要死,你這個臭賤查某,養鴨養在屋裡存心將我熏死?」
  林市沒有回答,專注的看著被卡住的小鴨,幾回想上前援救,但陳江水就在近旁,著急中林市心中僅有一個念頭:那鴨仔恐怕要跛腳了。
  林市的恍惚讓陳江水怒氣上升,欺過身一巴掌打向林市:
  「你養這些鴨仔作什麼?」
  「鴨仔會生蛋,生了蛋可以去換米。」林市沒怎麼思索直直的說。
  「哦,你是嫌我飼不飽你,還要自己飼鴨去換米?」陳江水陰慘慘的瞅著林市問。
  「你有時候不帶米回來,我……」
  不待林市說完,陳江水反手操起豬刀,林市驚嚇的以為要砍向她,慌忙後退,陳江水從雞罩上端伸進握刀的手,使力一陣砍殺,用力過猛將竹編的雞罩也砍破好幾處。先還傳出鴨仔咻咻的慘叫,再一會,連叫聲也聽不到,陳江水這才抽出手,就著門外照射進來清亮的秋月,只見手掌到臂彎間一片濃紅的鮮血,未曾凝固的血緩緩的隨著手臂舉起淌流下來。
  林市大叫一聲奔向前揭開雞罩,橫枕在稻草上一片四散的鴨屍,一塊塊的頭、身體、腳、脖子,仍有血液陣陣流出。
  看到殘缺不全的鴨仔塊塊屍身,一陣寒顫才傳遍陳江水全身,怎麼竟會如此紊亂不堪的血肉模糊,全然不似殺豬時的刀口整齊劃一,陳江水想,一個久遠前的記憶來到心頭。
  是剛進豬灶不久,年紀尚輕也沒有多少操刀機會,做的大半是除毛清洗內臟的打雜工作。有天一個豬販於央人用扁擔挑來一頭母豬,說是母豬生病,站立不起來,再不殺怕來不及了。
  那母豬渾身骨瘦,只肚子腫脹得老大,支撐著站起來肚子幾乎垂到地面。豬灶中紛紛有著議論,有人說怕母豬染了豬瘟,有人說不殺生病的豬仔。當時操刀的師傅卻一句話都不曾說。
  豬販堅持那頭母豬一定得殺,否則熬不過是夜。為了能表現自己的技藝好早些出頭,陳江水自願承擔這個工作。
  一切如常進行,歃血、去毛,那母豬已無甚力氣,握住它的嘴要一刀插下咽喉放血,也不曾掙扎,陳江水得以順利達成工作,只覺得那母豬眼神十分哀淒。陳江水還只當自己想得太多。
  開了膛才看到肚腹血肉筋交織著一大球,足足占滿腹腔。一旁圍觀的人早有人呼叫出:
  「不好啦,殺到一頭懷胎要生的母豬了。」
  陳江水仍不知驚怕,一刀向那大團血肉球劃下去,裡面赫然整齊並排著八隻已長大成形但渾身血污的小豬。未長毛的小豬十分柔軟,還留有餘溫,只眼睛緊閉,顯然不可能存活。
  那毀及天地間母性孕育生物的本源,使陳江水在極度驚恐中幾日夜中眼前全是那血污成形卻被殘害的生命。特別是豬灶中盛傳殺了待產的母豬,小豬們會齊來索命,往後一定不得好死。陳江水在豬灶幫工們的指引下,準備了三牲及大量冥紙祭拜,祈求小豬們另行投胎轉世,仍免除不了心中重重的罪愆,及觸及懷胎母體的不潔感覺。
  隨著時光流逝,一切俱都過去,特別是一直未見報應。偶爾想及,存留的也只是乍見肚腹內那一團向球,紫青色的筋與血管夾雜在暗色的肉上,以及一團團大量的血污,再在眼前歷歷清楚的顯現。
  這麼多年過去,殺豬持有的是怎樣乾淨的一個經驗,技藝的累積使一切都恍若表演,放血一刀刺下,血甚且不曾沾手,開膛時一刀劃過,肌肉裡已沒有一滴血水,翻滾而出的內臟、肚腸是灰白色,心、肝有的也是乾淨的紫紅,沒有傷口,也不見流血。
  只有這次殺這些鴨仔,居然會造成如此大量的鮮血與淩亂不堪的血肉模糊。陳江水揚起沾染已十凝的血液的手,繼驚悸而來的是一陣沒來由的憤怒,無名的、分辨不出原因,甚且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怒意上揚,那片刻陳江水只想揮刀再砍殺些什麼,觸眼枕藉的鴨屍,真正的恐懼湧上,陳江水丟下屠刀,整個人崩垮的跪坐下去。
  總是這樣上揚的一股氣結,從肚腹之間凝聚升起。最始初是需要它,小心的調配、儲存為要能在尖刀刺下時,敢於不偏不差的一刀刺入那掙扎慘叫的生物喉口,在大股鮮紅的血液噴出後,知曉它因此已結束生命,再能凝聚起那一股氣,有能力再去刺另一頭也是活著的生物的咽喉,結束它的生命。再如此迴圈不停、每日每月的一一毀除難以數計的有鮮血與呼吸的生命。
  然而如何孕結這股氣來工作,已因持續的運作而不再有任何殊異,甚且少知覺到它。除卻殺那一胎有八隻小豬的母豬,在記憶中曾鮮明留有當時怎樣小心凝聚這股氣勢,才有膽量插下那一刀,其它的無數次操刀已不復記憶。若非這次揮刀砍殺這些鴨仔,恐怕也不再知覺這股氣結的存有,及可能因此做出什麼事情來。
  那片刻中陳江水第一次模糊的開始發現,為殺豬這一行所需而形成的這般敢於殺生的氣勢,已混入他的生命中成為不可分離的一部分,甚且在不殺豬時,都會隨心意一浮動即隨時顯現,造成自己都無從控制的作為與後果。
  這次殺了這批鴨仔,下次殺的會是什麼呢?陳江水想。一陣極度的害怕湧聚上,殘留著幾分酒意中,陳江水無有阻留的張大嘴,號陶的大聲哭泣了起來。
  林市在跳上前揭去雞罩,看到一片枕藉淩亂的鴨仔屍塊後,反倒靜默的站在一旁,俟陳江水哭過一陣跪爬人房間,片時即睡著傳來鼾呼聲後,林市才移動身子,到後院拿來掃把與畚箕,掃動稻草混著的鴨屍放入畚箕中,拿到屋外,向著遠遠的海天交接處走去。
  那蘆葦叢竟是異常的遙遠,林市走了一陣,只見清白秋月下海天處一條長影,深夜中的秋風冷寒,荒天闊地中四處暗影幢幢,偶還夾有動物的嗚叫聲,一閃而過,林市卻似無有所覺,只走得疲累後,在一叢高及腰身的雜草中傾倒下混著稻草的鴨屍,提著各箕回轉。
  少去得餵養鴨仔,林市回復每天下午搬張椅子坐在門口,愣愣的朝外張望,走過的有相識的鄰近厝邊,總想林市會看到自己,和善的招呼,林市似不曾知覺,只眼睛定定的看著前方。
  多半時候,林市一坐就是一下午,不僅不再天天到井邊洗衣,還經常錯過做晚飯時間,總是陳江水回轉,天已黯暗,林市再慢慢起身燒飯。
  灶臺上由於久未擦洗,留下一層油漬,灶角已有蜘蛛結網,網上一隻吃剩一腿的蒼蠅。四處俱是灰塵,然而林市始終恍若不覺,隨意的將一兩樣飯菜煮過,蹲在灶邊,沉沉的也不知想著什麼。她的一件青布衣裳已有數天未洗也不曾更換,領口袖口全有了一圈油污,近胸處染上一大片菜湯,顯得青布顏色極沉暗,林市將消瘦成尖長的下巴擱在心口處,正對著這片湯漬,像臉面在青衣上投下一片陰影。
  只有那口灶是熱的,在秋天海埔地冷涼的寒氣裡,蹲在灶邊,都能感到暖暖的熱意,像個溫暖的懷抱。林市煮食好飯,仍是繼續蹲伏著,直到陳江水一吆喝要吃飯,才站起身。
  陳江水這一向每天按時的會回家,較少大聲呼罵與動手責打,甚且在要她時,也不似過往的淩虐,林市現在恍恍惚惚的承受,似已沒什麼感覺的不再需要緊咬牙關才能不至呼叫出聲。
  天開始真正冷涼起來,甚且在白天,從遠方海天交接處吹來的陣陣冷風轉為乾燥與猛烈,翻挾起海埔地地面上的黃沙,襲卷掃過,打在臉手上一片麻疼,那風也開始陰陰的慘寒起來。
  林市的恍惚終於引來陳江水的怒氣,那是當林市有一回將一碗醬油煮的三層肉失手摔掉在地上。陳江水似再抑遏不住的揚起手一巴掌甩向林市。
  「你這款糟踏東西,還敢說要飼鴨子攢錢吃飯。」
  陳江水跳著腳吼叫,林市仍怔怔的站著,甚且沒有過往的驚懼,陳江水被激怒,那間隔一段時間未爆發的怒氣使陳江水將桌子一掀,狂暴的將桌上碗筷與一鍋稀飯掀倒在地,臨出門前還狠聲道:
  「你這麼行,以後自己去吃,我的米飼不起你。」
  往後陳江水果真開始將米、蕃薯簽等吃食鎖在碗櫃中,每餐才拿出少量要林市煮食,煮後陳江水不僅不讓林市吃,還要她在一旁服侍,故意呼喝:
  「給我盛飯。」
  林市眼巴巴添上一碗飯,卻被一把打翻在桌上。
  「又不是餓鬼要食,盛這麼多,你存心把我脹死。」陳江水惡聲說。
  林市依依不捨的端下去,惋惜的挑掉一部分,看著還怕太多,才下決心似的再挖掉一撮,好不心疼。
  飯再端上來,陳江水故意三、兩口津津有味的吃完,再惡意的引誘林市:
  「你不餓?要不要吃一口。」
  林市盯看著晶白的米飯,一口口吞著口水。
  「攢食查某要有飯吃,也得做事,你要做嘛?」
  「做什麼?」林市遲疑的、怯怯的問。
  「你先像過去哀哀叫幾聲,我聽得有滿意,賞你一碗飯吃。」
  林市驚恐著後退幾步,看著白米飯困難的搖搖頭。
  甚且用食物來威脅與引誘,林市始終不肯就範,陳江水只有以一次次更甚的淩虐來折磨她,可是無論如何,林市就是不肯出聲。而幾天過去,全然不得吃食的林市卻似乎沒什麼差異,仍是愣愣的整天在屋裡遊蕩,這個地方換坐到另個地方,灶邊蹲到房裡,然後,陳江水發現林市一直在偷吃。
  總是警覺的看眼四周,確實陳江水在房裡,林市揚開鍋蓋看定一大塊滾湯裡的肉,或一球白飯,再回身查看一下,才拿起湯匙對準一把挖起,一口含入嘴內,太燙了忙吐出來以手接住,整個人也順勢蹲下身,另一隻手並作勢拿起一把柴,作個燒火姿態。待口中的東西已咀嚼得差不多,才慢慢站起身,身子高過灶台,東西早已咽下,不著痕跡的再掠眼四周,陳江水仍未出來。
  雖然只能趁食物在灶上煮時偷吃,林市每餐仍可以取得數量不少尚未全熟的吃食,特別是陳江水對多少白米可以煮出多少米飯並沒有真正的概念。
  可是林市的毫無饑色使陳江水起疑,略一留意,陳江水逮到林市偷吃。憎惡著林市不曾求憐與哀懇賞一碗飯吃,反而目中無人的偷吃,陳江水真正被激怒,將林市毒打一頓後,再不在家中吃飯,他恢復林市未過門前的習慣,每餐到陳厝莊市集的面攤吃食,並蓄意不帶任何食物回家。
  最始初幾天,林市從屋內各個角落翻找東西來吃食,有一回從碗櫃最深處找出來好幾束麵線。那麵線已開始長灰綠色的銅錢大斑點,還有半寸來長的細毛,像傳說中鬼怪腐爛的臉面,林市將綠色斑點挑掉,在水裡幾次洗過,煮了仍悉數吃盡。
  然後林市想到,那麵線是阿清為答謝救阿罔官,和著豬腳送過來燒金的麵線。一個久遠前的記憶,早已隱沒不復記得,這時卻伴隨著心中不祥的恐懼,悉數回轉。
  是阿爸剛過世那年,被叔叔從家中趕出來,阿母連幫人洗衣服的機會都尋不著,只偶爾在鹿城的鎮上人家做些清洗、整理的零碎工作,日子絕大多數在饑餓中度過。
  不管如何挨餓,阿母總一再叮囑,不能吃小巷道角落裡不知何人祭拜的食物。那通常是一碗米飯、一碟小菜,米飯上直直的插著三根線香。據阿母說,用這種方式拜拜的人通常被惡鬼纏身,要將惡運除去,只有四處陰暗角落裡作這種無主的祭拜。一般人是連看到這類祭拜都會被惡鬼纏身,因而如不小心走過這些地方,一定得趕快朝祭拜處吐一口口水。
  然而饑餓抵得過任何心中的恐懼,終於有一天,林市拔下一碗米飯上三根已燃盡的線香腳,並吃了小碟上的一小塊肥豬肉。那米飯看來仍然晶白,但翻到裡層,已粘粘的膩結在一起。雖然吃前林市不忘朝地上連連吐十來次口水,回家後仍連連瀉吐發高燒,眼前盡出現青面紅臉的各式鬼怪,一隻只全往嘴裡鑽。
  據阿母說是差一點病死了,追究原因,林市始終不敢同阿母表白,怕一說出口,更多的長舌撩牙吊眼鬼怪會回來尋她。
  吃了那祭拜吊死鬼的麵線,林市等待著會有與過往相同的報應,可是一整天過去,毫無特殊徵兆,然後林市開始害怕起來。她不能自止的總要想到,那無數細條麵線,每條都附有一個吊死鬼的紫紅色舌頭,存留在她的肚腹中,嚷嚷說話,並伺機要有行動。
  恐懼中林市極力抵擋陳江水的需求,她害怕著陳江水壓在她身上,對她的舉動會騷亂肚腹內無數吊死鬼的長舌頭。陳江水持續的不帶吃食回家,林市亦不再順從陳江水,她挾緊兩腿,不讓他進入,在力氣不及不得屈從後,仍找尋任何時機打咬踢壓在上面的男體,特別是陳江水擺動時,她每每有機會掙離。林市的反抗自是遭到陳江水回報更甚的毆打。
  然而隨著屋內殘剩的食物與屋外一窪青菜吃盡,林市不僅不再有力氣反抗,還再度感到饑餓的侵襲。
  那饑餓來得十分迅速,襲掩著趕來,幾乎只三、兩餐不吃,就已不可忍受,只感到肚腹空無一物,似乎從來就不曾吃過東西,而至整只胃扁扁的貼住脊椎,站立著都乏力並強烈的作痛,嘴裡還不斷分泌出苦澀的陣陣黏液。
  終於有個黃昏,看討海人紛紛回家,林市走出屋子,沿著陳匿莊一條石子路朝前走,沿門問詢是否需要幫手。
  「好心的阿伯,我什麼事都願意做,只要有口飯吃。」林市喃喃的一再重複。
  那時節已臨近舊曆十一月,討海的人家看眼林市,甚且不曾加以問詢,大抵都和善的回答:
  「等下月烏魚來,如來許多,再來幫忙挑鳥魚。這時間我們都抓不到魚,哪有能力請人,請人也沒工作。」
  林市走過一家家土埆居,冬天落日的餘暉淺而短,青黑色的土埆厝很快融入暮色中成為一個個陰影。討海人珍貴電力,都尚未擰開昏黃的五燭光燈泡,四處俱是一片昏黑。只不遠處一幢突出於四周土埆厝的磚造三合院,合院裡已隱隱有了燈光。
  林市走入合院來到正屋,有個男人坐在八仙桌前正打著算盤。
  「好心的阿伯。」林市喃喃的重複,「我什麼都願意做,只要給我飯吃。」
  那男人轉過臉來,看來還年輕,有一張方正的臉,仔細端詳林市一會,朝屋內大聲叫喊一個名字,才問:
  「你哪裡人,家在哪裡?會做什麼?」
  林市正待回說,一個女人端著幾碗飯菜出來,看到林市,立即轉向男人,低聲說了有一會。
  林市偶聽到一兩句「是殺豬仔陳的……」、「……上回要打阿清」、「阿罔官……不可睬」。男人聽著,不斷的點頭,隨後從女人手中接過飯菜,滿盛一碗飯走向林市,溫和的慢慢說:
  「我們目前不欠人,這碗飯拿去吃,吃飽了回去。」
  林市不曾伸手去接,慌忙中大聲的道:
  「我會洗衣、會打掃……」
  再看男人堅決的神色,林市突然伸手接過飯碗,轉身快跑出院子,到合院外蹲下身來,用手抓團米飯,狠命的往嘴裡塞。吃完後才發現不知該如何處理那只碗,林市不敢拿回合院去還,只有偷偷從門口塞進院子裡。站起身,有片時竟不知要到哪裡。
  天夜是徹骨的冰冷,慘寒的風一陣陣嘶叫著撲打過來,一輪近十五的明月高高的掛在天上,青白的月光白慘慘的無處不在。林市漫無目標的朝前走,四周沒有人聲也不見人影,林市恍然的以為整個鹿城已消逝不見,只有自己獨自在這一片荒天闊地的淒寒中。
  再往前走,才偶有幾家土埆厝裡仍有燈光,林市想到去叔叔家,立即憶起嫁出門那天,叔叔伯糾纏講明往後是不用回去了,林市茫茫的走著,時間久後敵不過酷寒與肚腹塞滿東西後濃烈的瞌睡想望。林市幾許不自覺的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第二天,陳江水近午時分才回來,手上提著一大塊少有肥肉的後腿肉,還有一條大鰮仔魚。林市狂喜中忽略了陳江水沉黯的臉面,急急伸手去接,陳江水倒不急著把東西交給她,陰惻側的說:
  「我聽阿罔說,你四處去問工要做,現在全陳厝莊的人都在笑我飼不起查某。」林市這才驚怕起來,怕陳江水出手打她,本能的向後退跳了幾步。
  「你莫驚,我不會打你。」陳江水陷在內裡的眼睛閃閃發光。「你行,你要做工,我明天就帶你到豬灶,豬灶正欠人來清洗內臟。」
  林市止不住發出一聲叫喊,陳江水未曾理會,逕自進房裡去,林市全身萎頓,蹲下身來,所有過往聽來有關豬灶種種可怖傳言,悉數湧上心頭。嚴寒中林市用雙手緊緊抱住蹲伏的腳,身體蜷成一團,怔怔的直至近午時分,看日頭偏中,才慌忙起身要燒飯。
  隆冬酷寒裡再有機會升灶火,畢竟十分溫暖,站在灶邊,不用以手觸摸,都能感到暖暖的熱意,熟悉的廚房工作讓林市心安,在灶火映照下林市臉面通紅的煮食一頓十分豐盛的午餐。
  陳江水一直十分篤定,吃晚飯時一面喝酒,邊哼起他慣有的小調。他將一隻腳箕踞在椅子上,另一隻左腳只點在地上,抖呀抖的,不時還配合曲調拍打著,哼到相連處,也只有那幾句:
    牽娘——的手——入繡廳
    別人——言語——不可聽
  林市傍依在灶邊,冬日裡熄了火的灶暖意已很輕微,手放在灶臺上,原還有絲絲熱意,平緩、平均的慢慢透入手掌心,再一會,余溫退盡,那灶台明顯的冷涼起來,竟似以手掌的熱度在偎著那口巨大的灶。
  第二天天未亮,林市即被陳江水吵叫起來,由於許多時候不曾再如此早起,林市睡意蒙矓中聽從陳江水穿戴好衣服,要出門才會意是要到豬灶,林市開始掙扎,一頓打罵後只有屈服。
  林市跟在陳江水身後,一腳高一腳低的朝前走,黑暗中特別是穿梭在許多小巷道中,林市感到周遭竟異常陌生,全然不似她在此生活多年的鹿城。那片刻林市只有緊緊跟隨著陳江水,他畢竟是她認識的唯一親人,他還是她的夫婿。而天將亮前最為陰寒的風,一陣陣衝刺的迎面撲打來。
  遠遠看到豬灶的燈光,閃在一大片沉黑的農田間,光明耀亮深讓林市心安,可是一走進,辛辣膻腥的氣味與豬仔直著喉口長音不斷的嘶吱吼叫,和著穿梭來去的人們,林市有一會無從看清任何事物。特別是不足的燈光下,所有的一切俱蒙上一層黃暈色彩,一口大鑊上滾開的水氣,形成白色的煙霧四處飄揚,晃動的人影映著地上一層漫濕淺水,所有的事物與聲音十分飄渺,恍如夢中出現的景致,極為不實在。
  陳江水在帶領林市入內後即不見,林市愣愣站著,有片刻真相信自己是在陳江水引入的夢中,而她看到的,應該是阿罔官所形容的地獄。
  然後林市看到陳江水不知從何處又進來,在黃昏的燈光下手上白晃晃的尖刀一刀插入豬仔的喉口,豬仔嘶軋的長聲尖叫混著大股湧出來的凝紅色鮮血,一再重複又重複。最後,當叫聲俱湮滅,血也已流盡,林市看到陳江水一刀劃下,神奇、於淨不沾一絲血水的打開豬仔的肚膛,湧擠出大量灰白色尚蠕動的粗細腸子,還有混雜其中深顏色的內臟。由於與想像中全然不同的不帶一滴鮮血,林市更相信自己仍置身夢中。
  可是陳江水卻抱著整整一懷抱的一堆內臟與腸子朝著走來,什麼也不曾說的推向她,本能中林市伸出手去接,那堆腸肚觸著手臂,柔柔軟軟極為黏膩,而且仍十分溫熱。
  柔軟的觸感和沉沉重量,還有溫熱知覺與撲鼻來的悶悶腥氣,林市恍然醒覺這一切都不是夢,在會意到真實的一刹,适才那大股噴湧出來的鮮血與嘶聲長叫,全以無比真實的意義湧聚回來,林市低下頭,看到懷中抱著似乎尚在蠕動的腸子有一長截已流落到手臂外,虛空的懸著。
  林市慘叫一聲,來不及將懷裡抱的東西丟出去,向後直挺挺的倒下去,眼睛向上吊,嘴裡汩汩的不斷流出白色泡沫。
  林市被放在載豬的兩輪車上送回家,可是近午時分,陳厝莊有人在井邊看到林市,頭髮淩亂眼睛赤紅,跪在地上不住的朝過往的行人匍拜,嘴裡喃喃的說:
  「好心的人啊!好心好行,一文錢給我,我給阿母燒大厝。我阿母被強姦,跳古井死了,我肚裡的舌頭跟我說伊渾身濕透透,沒衣可換,沒東西吃,肚腹真餓。我要給我阿母燒幾件衫褲,辦一桌菜,讓伊有衫穿、不會餓。好心的人啊,好心好行,給我一文錢……」
  林市唱歌似的見人即一遍遍重複。日午時分,討海人尚未回轉,陳後莊大抵只有老年婦人在家,紛紛出來相勸,林市卻恍若聽不見,仍見人即一再匍拜數說央求。眾人觀望一陣,有人去找陳江水,不曾在家又不知何處去尋,也就紛紛散去。
  有幾個莊外人路過,不認識林市,只當是個乞丐,看她可憐又有孝心,給了幾個銅錢。下午時分日頭已偏斜,林市手中握有一小把銅錢,才起身離去。留下幾個好奇的蹲著守著林市一下午的小孩。
  陳江水從阿罔官口中聽聞到林市奇特的行徑,再趕回家中已是夜裡。為了要洗除晨間在豬灶的晦氣,陳江水同幾個幫工晚飯時多喝了幾杯,一踏進家門,陳江水看到昏黃的燈光照著一屋子煙霧迷濛,濃烈的線香味道沖鼻直來,氤氤氳氳中可見八仙桌上直直立著幾個紙糊的彩色紙人,那紙人個個有尺來高,扁薄的臉面上有大塊胭脂,穿著豔色的五彩紙衣,一旁還豎著幾套紙衫褲,紫色上衣配著綠色寬褲。紙衣褲旁還有幾碗菜飯,白米飯上可見落薄香灰。
  十一月天裡乍見這些紙糊的五彩人樣,陳江水驚出一身冷汗,再看到跪在桌前兀自匍拜的林市,陳江水大步跳上前去,揪過頭髮來劈頭一陣拳打,一面狠聲罵:
  「幹伊娘,我還沒死,你就給我燒紙人,你是存心咒我死,幹。」
  林市不曾回答,甚且不曾哭泣,轉過身仍繼續彎身跪拜。
  「你不要假仙,說什麼要拜你阿母,幹你老母的××,幹你娘,我看你是要害我……」
  「不要罵我阿母。」
  林市從一起一落彎身上下匍拜中抬起臉,整頭亂髮糾纏在青白的臉上,眼睛閃閃發光但愣愣看著前方,竭力凝住神,吃力的慢慢說:
  「不要幹我阿母……」
  「騙犬肖,幹你老母的××,我幹你老母,還要幹你呢!」
  酒意中陳江水得意的一再重複「我幹你老母,還要幹你」,一面拉過林市將她強扯到房內,動手就去脫林市衣褲,還揚起一直帶在身邊的豬刀,在林市眼前比劃:
  「你今天若不哀哀叫,我就一刀給你好看。」
  「不要,不要幹我阿母……」林市喃喃的說,往後退縮。
  「你叫不叫。」陳江水壓下身。「不叫我再帶你到豬灶看好看的。」
  林市不曾掙扎,出聲像小動物般細細的哀哭起來,乍聽恍若唧唧唉唉的叫著,陳江水十分滿意,有一會翻身下來,例常的很快沉沉睡去。那白晃晃的豬刀,仍留在手邊不遠處的床板上。
  林市爬起身,蜷曲身子以雙手環抱住腳,愣愣的坐著看從小窗扇中照射進來的一長條青白月光,白慘慘的月光一點一寸緩緩在床板上移動。林市定定的凝視著那月光,像被引導般,當月光侵爬到觸及刀身時,閃掠過一道白亮亮反光。林市伸手拿起那把豬刀。
  寬背薄口的豬刀竟異常沉重,林市以兩手握住,再一刀刺下。黑暗中恍然閃過林市眼前是那軍服男子的臉,一道疤痕從眉眼處直劃到下頦,再一閃是一頭嚎叫掙扎的豬仔,喉口處斜插著一把豬刀,大股的濃紅鮮血不斷的由缺口處噴湧出,渾身痙攣的顫動著。
  怎麼竟有這許多血,而且總噴不完。林市奇怪的想,於是依豬灶所見,將喉口側擺向一旁,但發現血並不流向一旁,仍大股的四散噴出來,噴得整個臉面都是溫熱鹹濕的濃血,還飛灑得四處都是。
  而那股上揚噴灑的血逐漸在凝聚、轉換,有霎時看似一截血紅的柱子,直插入一片墨色的漆黑中。大概是做夢了,林市揉揉眼睛。而後,突然間,伴隨一陣陣猛烈的抽動,那柱子轉為焦黑倒落,紛紛又化為濃紅色的血四處飛灑。
  一定是又做夢了,林市想。看豬灶殺豬並沒這麼多血,那麼,再開膛看看吧!仍然是血,黏黏膩膩,內臟也不似曾看到的那般乾淨完整、全然沒有一滴血水,反倒腸肚都泡在血裡,血色淋漓。
  林市伸出手去掏那腸肚,溫熱的腸肚綿長無盡、糾結不清,林市掏著掏著,竟掏出一團團糾纏在一起的麵線,長長的麵線端頭綁著無數鮮紅的舌頭,嘰嘰軋軋吵叫著。林市揮起刀,一陣切斬,那舌頭才紛紛隱去。
  一定是做夢了,林市想,再來應該輪到把頭割下來。林市一面揮刀切斬,一面心裡想,一定是做夢了,否則不會有這許多血。林市繼續揮刀切斬,到腳處,那靠身體的部分有大塊肉塊堆累,而且豬腳一定還沒有熟,才會中心處一片赤紅,血水還猩紅猩紅的涎滲出來,多切幾下,即成一團沉甸甸血肉模糊的肉堆。不過,不用去管它,林市想,揮刀斬向別處。
  最後看切斬成一塊塊差不多好了,林市坐下來,那白慘慘的月光已退移向門口,很快就完了,然後就沒事了,林市想。這才肚腹內猛地傳來一陣強烈的饑餓,口中還不斷湧出大量酸水。
  丟下豬刀,林市爬出房外來到灶邊,熟練的生起一把火,取來供桌上擺放的幾個紙人與紙衣褲,一一在火裡燒了,再端來幾碗祭拜的飯菜,就著熊熊的火光,在灶邊猛然吞吃,直吃到喉口擠脹滿東西,肚腹十分飽脹,林市靠著溫暖的灶腳,沉沉的、無夢的熟熟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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