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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落在市區中心巷道裡的白醫師家,是一幢西式的兩層樓房。夏日日光節約,時間七點鐘,太陽還餘留在院落的大王椰子樹梢,但整幢房子已遍處亮起燈光,兩扇朱漆大門也敞開,一個僕婦站在門口,指示到來的一輛大型轎車如何在院落裡停車。 從鑲飾大理石的屋簷下有人打開紗門出來,是個看來靠五十的男子,中等身材,微略顯肥胖,但淨白膚色裡泛著粉紅,一身夏天清爽的淡顏色香港衫、長褲,沒有打領帶,腳上趿著軟緞拖鞋。 「白醫師,您怎麼出來了。」 一部卡地雅克裡出來一個綽約身影,率先以帶四川口音的國語軟膩招呼。一面踩著三寸細跟高跟鞋快步前走,來到屋簷下朝白醫師伸出一隻塗著深紅蔻丹的肥腴白手,白醫師輕輕一握後,延過手臂將她攬在懷裡,說道: 「丹丹,這麼多年,我都要認不出你了。」 「是嘛?」被喚作丹丹的女人笑著說。「白醫師,您可是一點也沒變。」 「老了,老了。」白醫師說,卻不見很在意,隨即轉口問:「先生在紐約好吧!」 「託福,還是老樣子,長胖了就是。」 白醫師呵呵的笑了起來。 「小孩一起回來?」 「沒有」 丹丹回答,微略遲疑,白醫師未曾留意,接口又道: 「小孩恐怕都大了。你倒真是越來越標緻。」 丹丹微微笑著,屋簷下一盞壁燈柔和的昏微光亮,斜斜的帶著角度灑落在她臉上。同色滾邊的紫紅軟緞旗袍領,托著原該是尖俏但已肥腴起來的下巴,兩片胭脂從鬢角直抹下來,在近眼睛處才轉淡,再若有若無的夾住一管細直鼻樑,一雙細長的鳳眼,眼角向上翻飛,托住薄薄的藍綠色眼影。那片刻裡由著讚譽而來的饜足,使臉上位留一種光彩而致暫時止住所有表情,只塗著流行漆紅顏色的唇,淺淺的有著滯留的笑紋。在微弱的光線下,加上臉上一片各色色彩,更似全然靜止,恍若所有用來計算的時間,都暫時在那臉上消卻蹤跡。 停好車趕上前來的宋瑞淇,看到的也即是這一臉靜止的笑容,好似亙古至今她即站在那院落裡微仰著頭在笑著,背後襯著蓬蓬的灰灰黑黯——總是天還未晚。 「丹丹。」 幾分忘情中他呼叫她,焦慮著想要能將她從那一片時間的迷茫中喚回,她聽到聲音,回動眼睛,待看出是他,溫柔的輕道: 「小淇。」 ※ ※ ※ ※ ※ 白醫師家的餐廳設在一樓,長長的落地窗外是一大片後院,整個佈局本大半是中式,紅檜木的圓桌上有旋轉圓盤,高背椅雕出圓框圍起的福字,朱紅繡面椅墊浮著同色的福、壽,很顯喜氣。只角落一座大型的線條簡單時新的酒櫥裡擺滿洋酒,再透過大片的玻璃櫥窗,瓶瓶閃著絲絲冷光。 人座時白醫師堅持要丹丹坐在他和白太太間,宋瑞淇則為白醫師指定去選瓶晚上喝的酒。 「我這侄子對酒最內行。」白醫師笑著說:「最近又剛從美國回來玩,試試他的功力。」 宋瑞淇光臨酒櫥,大片的玻璃映著他瘦長的身子,就著顯影他先技巧的借一個抬手動作,拂拂一頭幾近觸肩的鬈髮,第二瞥裡才發現到上身穿的法國米絲白襯衫,經玻璃一映照,竟褪了色似的昏黃一片顯陳舊。不免低下眼周身打量,順手撫撫老爺褲的褶痕,然後刷一聲打開酒櫥,稍一端詳,吹起口哨,揚聲道: 「my goodness,舅舅,這麼多酒,病人送的?」 「真是。」白醫師笑駡:「要你選瓶酒,哪來這麼多廢話。」 「chivas regal,hennessy,courvoisier,johnnie walker。」宋瑞淇念了幾種酒名。「舅舅,我看還是你來選。oh!by the way,我沒到美國,不知道john hopkins那麼神氣,舅舅你是個老john hopkins,還是你來選。」 圍著圓桌坐定的一桌人全笑了起來。 「選瓶酒同john hopkins有什麼關係。」白醫師說,但顯然很高興。接著早有決定的道:「我看就擺中央那瓶courvoisier的napoleon cognac。」 俟宋瑞淇拿酒回來,臨白醫師的座位已為他幾個醫生朋友坐滿,不免抬眼望向丹丹,丹丹以一個輕微的眼神示意他趕快就個空位坐下來,宋瑞淇稍遲疑,等白醫師的兒子要他坐身旁,也即胡亂落座,一抬眼,才發現丹丹不偏不倚的就在正對面。 菜一道道上,很慢,著名的白醫師公館的酒宴。蝦爆鱔片、蟹粉蘆筍。一開始原還談美國,十年、二十年前在那裡曾有過一段經歷,紐約、芝加哥,那時候的三藩市還沒有文化;十年、二十年後問新近歸來的人,是否風物還依舊。菜上得很慢,著名的白醫師公館的酒菜,燴鮑魚片、蒜子瑤柱,話題轉到著名的白醫師,最近的醫療經歷,新碰到的疑難雜症,交換新近醫學報告上的知識,談話的名詞全是英文,「這個p.d.a.的case看起來相當的steable」;有時候甚至動詞也是英文,只有文法,仍用中文構造,一字句堆疊:「這個lung cancer的case已經有lynlphnodemetastasis,只有chemotheerapy。」菜上得很慢,溜黃青蟹,游龍戲鳳,酒喝的並不多,醫生們是不大喝酒的,courvoisier在席間禮貌的傳遞。 丹丹聽著perforated peptic ulcer,大致都能懂得卻全然毫無意義,百般寂寥中舉起酒杯,對過冰塊的白蘭地仍有餘威,原就不是怎樣能喝酒,雙頰必是給染紅了,但那上沖的暈眩卻不無是一種殘忍的快樂,特別是杯內已空,而宋瑞淇只能遼遠的坐在遙遙的對座。 她伸出手去拿酒,那酒就在她和白醫師之間的桌面,可是她模糊的想到在其時的臺灣,如此作也許還該算是失禮,而致伸出去的手微略遲疑。有人先她拿起酒瓶,為著斟滿,是白醫師,仍繼續他不斷的談話,毫無間隙。 還是病名,castric caicinoma,患者和醫療。丹丹輕咬住嘴唇,抑止住立即拿起酒杯的渴望,偶一掠眼,卻迎上宋瑞淇的眼光,捉狹而且含著作弄,並隨後朝著舉起手中酒杯,輕輕的在笑。「敬你。」她看到他的嘴形在說,掩在四周的聲浪裡毫無蹤影。 似乎只有他能永遠有如此不經心的不在乎。於一陣急遽上沖的酒意暈然中,丹丹微略恍惚的想,與他真正有接觸的那時節,是在異鄉異地,由著彼此間一點極疏遠的親戚關係,和她長他許多的年歲,她沒什麼顧忌的向他抱怨丈夫在外接連不斷有的情人。他也總是如此不怎麼在意的傾聽,從不曾安慰她,也不曾責怪丈夫,偶還糾正她對丈夫一些誇張惡意的描繪。她感到自己得不到同情,卻是經由此,她開始真正意識到長年婚姻生活疲怠下自身的貧乏,而重再感到模糊的渴望與熱情。 接著該是她著意的接近起宋瑞淇,甚且她自身都不願承認的,也許她最始初的目標即在他。只是于其時,她讓自己以為她要的只是學室內裝演的宋瑞淇廣大的交遊圈,和他經常舉行的派對。 她開始有意的介入他的生活。在那些狂歡的派對裡,她有過機會當然也考慮種種可能。然而第一次總比較困難,卻是心懷著要對丈夫的報復,與異鄉異地所減除掉了的大半道德規範,不久後她有了適當的機會。物件是一個藝術學院的年輕美國學生,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在車內,她讓他有了她。 她不記得有什麼特殊的感覺,那晚上,他們都喝了太多的酒,何況那學生開的舊toyota日本車後座狹窄的位置,使他們幾乎沒有什麼回動的餘地。但畢竟這是一段經歷,特別重要的是,她是在宋瑞淇舉行的派對裡才有機會認得了他。 隔天她立即給宋瑞淇打了電話並告訴他一切。長久以來,宋瑞淇充當她業餘的婚姻顧問,加上她較他長的年紀,她一向沒什麼困難的向他敘述與丈夫間的床第關聯,宋瑞淇亦要求她作最無間的坦白,他們都共同深信其時流行的性與婚姻關聯學說。 她開始敘述,依過往的習慣,談得極詳盡而且仔細。特別是有了聽眾,隔了一夜,發生時原不怎樣特別甚且少有感覺,卻加上了事後的懷想與追思,還攙雜了失足的悔罪,每個片段俱驚天動地並感人至深。她說著、說著,自己也深深感動了起來。 之後,她留意到這件事帶來她和宋瑞淇之間關係的改變,那藝術學院的美國學生,可以說不知不覺中替她擔負了她通姦的罪證及引發她第一次墮落的原因。宋瑞淇開始變得極為坦然,他們相互勾引著對方,很快的,她真正嘗到另一個男子肉體的歡愉。 有新上的菜,白醫師忙著布菜、讓酒,丹丹舉起酒杯,冰寒的水晶玻璃泌泌的一陣清冷,直傳入肩臂,待要回味,發熱的手心早驅走僅有的一片寒涼,甚且那水晶玻璃,也在掌心裡如茶如火的焚燒了起來,並似延燒至整個身體。 極為迫切的,丹丹想要再次看清宋瑞淇,而後者正轉過大半邊臉面,看來十分專注地在聽臨座一個醫生的談論。 丹丹仔細地看著他,看著他削薄的臉面側影,順著肩背下來瘦長手臂及極為美麗的細手長指,還有為桌面所遮掩而她毫無困難能感覺出來的平滑小腹和長著細毛的長腿,不能自禁的心緒飄搖而至雙頰再湧上紅暈。這身體是她所熟悉的,甚且超過對丈夫的。與丈夫長年的相處,使本來就發胖的丈夫身體只成一堆累長的肉。而宋瑞淇當然是不一樣的,是經由宋瑞淇的年輕美麗,他對身體的坦然毫不覺羞恥,才幫助她第一次能完全由觸發及探視去接近自身與另個軀體。她於是發現,在活過那許多年,在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後,卻是由著另一個男子,她才真正感到自身被開發並贏得了肉身的自由,同時,她明顯的感覺到新臨身上另種豐豔的美麗。 丈夫終於注意到她,特別是當她在床上有了不同反應。丈夫也許不無知覺她的改變及唯一可能造成此的原因,卻不曾多在意。在那許多年的共同生活後,他顯然深知作為他妻子的女人所可能有的作為,就如同她深瞭解作丈夫不管有怎樣的情人,一定會回到他們所共有的家。 她承認自己滿足而且快樂,她和宋瑞淇保持一定時間的幽會。她深知很早即隨同家人來美的宋瑞淇,一向與美國女孩玩在一起,絕不致使這類關係發展得太過難堪。當然她也極歡愛著他的年輕清俊,特別是他的年輕重喚起她身體上的需要並且總能豐足的給予。相較下丈夫因著年齡,又要同時應付兩個女人(現在丈夫重對她有了相當的興趣),不得不仔細的算計性愛的次數,常使她感到可笑。 如果不是丈夫藉口到法國尼斯,並一定帶著他新近的情人同行,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回轉國內。當然她和宋瑞淇計畫去許多其他的地方旅行,但她深知除卻回臺灣,她絕不可能有理由單獨外出。宋瑞淇遷就了她,在暑假一開始即回台,她則安排子女到夏令營,安頓了丈夫(事實上她知道不久後另個女人將睡在她的床上),買了一個月往返期限的機票。 而一個月轉眼即將過盡,她又怎樣再回到那所謂的家。丹丹低垂下眼,感到有淚水湧聚上眼眶,深自吸一口氣,有一會後重抬起眼,立即接觸到的是宋瑞淇的凝視,並顯然已看著她有一會。 慌亂中,丹丹立即避開眼睛。經過這一個月的相處,她承認他們之間有只需一兩個小動作、眼神即可有的相互瞭解,她感到極強烈的幸福,可是同時那幸福卻也似一隻扼止住脖子沉重的手,令她透不過氣來。從來沒有人用這種方式教導她有關情愛,當她年輕時,情愛主要為挑選一個最適切的結婚人選,當然不可能導致怎樣深切的關聯。倒是婚後早些年,一切都塵埃落定,她反倒感到一種兩人之間的愛戀,可是卻也絕不是熱情,為著丈夫從不是,也不想是一個體恤的男子,不似宋瑞淇永遠都會留意到她甚且最微小的心緒轉化,並能立即有所回應。有時候,就如同前一刻,她以為他全然不曾在意她,可是下一瞬間,當她抬起眼,會發現他正凝視著她。她曾經深自感動過這彼此間的瞭解,可是逐漸的,她害怕這種無時無刻俱存的相知,為的是她發現去維持、保有這類情愛的不容易,以及,經過這一個月,她開始懼怕著有所失去。她畢竟是一個已過了四十歲的女人,她不能連這一點也不清楚,她再能怎樣浪漫,也過了真正可以浪漫的年紀。 當這一個月過去,她會回到她的家,她需要有這樣的決心,能成功多少是其次。丹丹抬起眼,迎承住宋瑞淇帶疑慮的眼光,恍恍惚惚朝著他微笑。 而席間,白醫師仍談論著他聞名的手術,他新近由超音波及早檢查出來的病症。接著他談及一位女病人,送來醫院時有相當嚴重的摔傷。「來的時候已要有loss ofconciousness。」白醫師強調說,陪同她來的據說是她的鄰居,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同醫生說明女人是爬上椅子修天花板,不慎摔下來受傷。 「診斷的結果是spinal cord injury,prognesis can be verypoor,大概下半輩子只有坐輪椅。」白醫師儼然的說,接續說時笑了:病人轉到複健部,醫生發現女人的丈夫是個木工,會叫太太爬椅子修天花板而至摔傷,實在太不合情理。後來果然得知是年輕男子以摩托車載女人出去玩,轉彎時不慎將她摔下才受的傷。 女人在複健部接受治療,在這段期間,女人的丈夫極盡心的照顧她,可是據說女人並不領情,一再爭吵著要同丈夫離婚,好同年輕男子在一起。 「那個丈夫肯那樣替她作盡一切事情,實在很有意思。」白醫師最後含笑歸結地說。 有血液驟然湧聚上臉面,雙頰不能自禁的漲紅,丹丹顧不得去掩飾,迫切的只想知道宋瑞淇會有的回應,卻不知怎突然又害怕於去觸及他的眼光。兀自仍微低著頭,丹丹問出的卻是一句最直接來到心頭的話: 「她丈夫知道她和那個年輕男人的關係嗎?」 然後她為自己語氣的急切微略驚嚇了。 「我猜想一定是知道的。不過,這不是我們醫生的事。」白醫師回答,有幾分不樂意。「如果不是像釘天花板這種理由實在太說不過去,我們也不會去深究,我們做醫生的,並無意去偵查病人的私生活。」 「我的意思是,」丹丹急遽的解釋。「她丈夫既然知道,怎麼還肯那樣做。」 「這我就不清楚了。」白醫師淡然的說,口氣極具置身其外的尊嚴。 「既然她丈夫對她這麼好,為什麼她還要跟那個年輕男人走?」 無法抑遏著,丹丹再問,雖然知道白醫師明顯的冷淡。這回,白醫師不曾接話。 「那還不簡單,一定是跟那個年輕人在一起比較爽。」 一個年輕醫師接口,整桌人轟的全笑了起來。年輕醫師顯然受到鼓勵,很自以為前進的接下道: 「真的,很多婚變的case,是丈夫不能滿足妻子。不要笑,這種推測很有可能。」 整桌人又再度笑了起來,連白醫師也不例外。 沒來由的,丹丹感到被得罪,著意不看那年輕醫師,轉向白醫師問道: 「這個女人受傷,會半身不遂,是不是?」 「是已經有paralysis。」白醫師一貫談問題儼然的回答。 「那她還敢跟那年輕男人走?」丹丹低呼。「她不怕他會因此不要她?」 這回,席間沒有人接口。 白醫師引出另一個醫學話題,隨後轉成幾個人彼此間的交談,嗡鬧一片聲響。丹丹伸出手去拿酒,觸到白醫師帶質疑的眼光,對著淺淺一笑。「我不會喝醉的。」她說,朝杯裡斟下大半杯酒。 啜一口酒,真正感到酒的辛辣,也不知覺到是未曾對過冰塊的純酒,原本滯留體內的微略酒意使丹丹沒怎麼困難的將酒悉數吞下,只舌間還留下麻辣的灼熱。這才抬起眼想要看清宋瑞淇會有的反應,卻是他正偏轉著頭,很專注的在同白醫師的兒子解釋著什麼,只偶爾丹丹聽來一兩句美國學校……申請隻字片語,丹丹很感到寂寞了起來。 為什麼沒有人願意來瞭解在一場情愛關聯中女人們所需受到的折磨。丹丹環顧席間紛紛談話的人們,哀傷地想。難道真沒有人知覺那女人為她的作為所需付出的代價,以及她有如此舉動所需的勇氣,丹丹輕自歎出一口氣,靠向身後柔軟的椅墊,眼光沉沉落在牆上貼的碎花英國壁紙,和一盞義大利雲石壁燈。 是一個木匠,大概會住在近郊,近臺北橋那個方向吧!丹丹漫無邊際的想,記起十幾年前當她還在大學就讀,曾路過橋下的溪流及兩岸一些小小木制平房。該是在這樣簡陋但溫馨的房子裡,一個上年紀的木匠和他中年的妻子平穩的共同生活。木匠上工,而中年的妻子為著內心洶湧的激情驅策,經過平定的許多年後,終於還是和鄰近的年輕男子有了戀情。當然,他們一定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在那秋天開滿白花花蘆葦的溪邊,也許是夜晚,女人從工作疲累後熟睡的丈夫身邊悄悄起身,到溪邊等待,那年輕男子會騎摩托車過來,他年輕強健的臂膀(該是工人尚沾著洗不去油漬的手臂),會摟住女人的腰身,粗魯地將她按倒在溪邊的沙石地,掀起她的裙擺,強悍的進到她裡面,而至深夜的黑暗中傳出女人低啞的笑聲。有時候,他應該也很體恤,他們共同採集盛開的穗穗蘆花鋪在地上,枕著柔軟的蘆花,他溫柔的要她。之後,他們得分開離去,於是女人順著溪旁小徑獨自回家,她滿盛情欲黑亮的眼睛會在暗夜裡閃閃發光,因著懊熱,她解開紐扣的上衣裡顯露出豐盛的大半前胸,剛被把玩過的乳房沉鬱鬱下墜,隨著呼吸急遽的顫動。 耽沉於想像的丹丹不能自禁恍恍惚惚的微笑起來。她記起該是在哪部電影裡,她曾看過相類似的情節,一個剛與情人私會後回家的婦人,獨自走在也是個水邊,只不過電影畫面上有叢叢恣意盛開的野百合花。丹丹於是想起暮春時節,在宋瑞淇住處的水床上,她第一次嘗試到的暈眩的快樂,一絲喟歎自心中升起。然後她散亂模糊的繼續想,而至有幾個瞬間,那橋邊蘆葦叢裡的年輕男子與木工的妻子,轉化成宋瑞淇與她,並逐漸的難以分出彼此。 有人在喚著她的名字,丹丹慌亂的儘快凝凝神,是白醫師。 「我記得你不能喝酒的。」白醫師顯關懷。「臉這麼紅,are you sure you areall right?」 丹丹點點頭,不曾回話。 「還在替那個木匠的妻子擔心啊?」白醫師朗聲輕快的說,似有意彌補适才的冷淡。「don't worry!從醫學上來說,顯然有paralysis,但在女性方面,並不表示再不能有sexual behavior.」 「噢?!」丹丹沉沉的一聲低籲,接下道:「可是,可是,目前臺灣會容許這樣的事情嗎?」 「容許什麼?」有人問,是先前提過意見的年輕醫師,一時,整桌人都擱下話題,望向丹丹。 「adultery。」丹丹很快的說,年輕醫師一時卻似沒聽懂,丹丹困難的重複:「adultery。」然後以中文說:「通姦。」 她知覺宋瑞淇在看她,自她第一次說出那個字。當她重複並以中文解釋,她終於能抬起眼去看他,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且當觸著她眼光時閃過一絲慣有的捉狹坦然的笑意。 那年輕醫師顯然一直在解說著什麼,丹丹卻始終無法集中注意聽清楚,只最後聽得年輕醫師一再複述: 「這不是我們醫生的責任,我同意白醫師的看法。如果我們每個case都要……」 極為突兀的,丹丹打斷他。 「你不以為,」懊惱中她急遽的說:「深入瞭解三個人間的關係,才可能真正幫助這個女人作好複健嗎?」 有贊同的笑聲,是幾個人同時笑起來。丹丹顧不及注意年輕醫師難堪的臉色,一旁的白醫師已接道: 「的確不是我們醫生的工作。這類去瞭解病人的社會關係,並給予幫助的,應該是social worker的責任。」 年輕醫師回復平常臉色,席間也再開始紛紛的談話。 丹丹環顧在開著冷氣餐廳裡圍坐於抽木圓桌前的這一桌人,眼光從白醫師身上順序流覽下去:白醫師極少說話的太太,幾個中年顯然已有初步成就的醫生,白醫師尚在大學就讀計畫要出國的兒子,宋瑞淇,還有另一旁幾個明顯剛要往上爬的年輕醫師,當然包括那個不遺餘力附和白醫師的年輕醫師。 這些人可以給那木工妻子怎樣的瞭解與同情?在這樣的社會裡,那女人又能有怎樣的依憑?還有,丹丹哀愁的想,是什麼使女人有如此勇氣,在發生過如許多事情後,竟不願回到寬容丈夫安穩的身邊,而要求繼續同那年輕男子在一起,難道只為了心中的激情與欲求?可是她可曾考慮到她已成癱瘓的下半身,雖然還有性行為的可能,又將如何來維繫住年輕男人的心? 迫切的,丹丹抬起頭來看宋瑞淇,希圖從他那裡得到保證和安慰,後者也正凝視著她,眼光中含帶著迷惑不解。霎時間,丹丹清楚的醒覺到,是隔著醫生們討論的生老病死,她和宋瑞淇兩人遠遠坐著對望,也許藉著一個動作、一言半語,兩個相隔的人真可以傳達資訊,可是橫跨著其間整個人世的生老病死,再怎樣的拈花手勢,眼看著也只是徒然。 有淚水湧上丹丹眼中,雖盡力抑遏著,仍模糊了視線,淚眼蒙矓中,遼遠坐在對座的宋瑞淇,更甚且凝聚不出一個完整的形象。丹丹借一個掠頭髮的姿勢,拭去溢出眼眶的淚水。 她相信她對宋瑞淇的瞭解。他無論如何都是一個青少年時期大半在美國度過,不喜歡羈絆,也絕無意安定下來的學藝術年輕學生,而她則很快就要過盡她最後殘餘的青春,他再能怎樣告訴她他愛她,她能相信的也只在此時此刻。 她至少總還有這一份自知,也因而她該不致像那木匠妻子有那般淒慘下場。丹丹哀慘的想,恍恍惚惚卻又自顧微微笑了起來。可是也由此,她將要較木匠妻子更為不幸,木匠妻子至少有勇氣不顧一切去追求她所要的,可是她不同,她絕不致毫不考慮任何可行性的去同丈夫攤牌,就算她有勇氣如此作,宋瑞淇也絕不會願意捲入這場糾紛,他再怎麼愛她,也不會願意為她承擔這個責任。她所能有的,將只是一場無從輸贏的戰爭,得勝或失敗,都沒有什麼不同。 那麼,這一切又為著什麼呢?丹丹想。所有她和宋瑞淇之間的關聯,將在他們回美國之後煙雲消散,所不同的也許只是時間的差別,一個月、半年、一年後再分手。可是不管他們曾在一起多長的時間,她可以明白他們一定會用一種平和的方式互道再見,不會牽涉到第三者,也不致引起任何騷亂。而當更多的年歲過去,她還會記得這一段情愛?再者,即使她有怎樣的本事鬧出通天事件,在那由另個種族構成的社會裡,少去她在臺灣原有的家庭社會關係,異鄉異地,沒有了準則,一切都將不足為奇,也毫無意義,她又能憑藉著什麼,來確定他們之間確實有事情發生?她又能靠什麼來證實,這熱情燃燒完後,還能有記憶留存,而不只是兩人之間在一片荒寒中的一場迷夢,過後即了無痕跡? 刹時間,在因酒精而紛亂的丹丹心中,一個意念清楚湧現,她想她終可以瞭解木匠妻子的作為。木匠妻子必定知曉她癱瘓的下半身已不再能羈留住年輕男子,可是只要她說出他們之間的關聯,藉著外在的社會力量,她或還有機會挽留住他,就是同樣要失去他,在經過這一整個事件,她至少總有所獲得。 接續而來的思緒飛閃到來,而至丹丹不能自禁的全身起一陣寒顫,凝凝神,想聽席間醫生們仍持續的醫療談話——卻止不住一再想著只要她能站起身來,對這一桌談論生老病死的醫生們告白她與宋瑞淇之間的關聯,她將不至一無所有。 丹丹伸出雙手扶住桌面作為著力點想站起來,然後,她發現她的雙手冰冷,而全身卻似整個在燃燒著。 [附錄] 一個社會工作者的手記 記錄一 client陳彩鳳(以下簡稱cl.陳)個案。 性別:女。年齡:三十八。配偶:趙德奎。籍貫:臺灣台東。住址:臺北市○○路○○巷○○弄○號之○ 事由 ○○年○月○日,cl.陳由張清源送○○醫院急診處急救,當時cl.陳頭部、手臂、下肢有多處外傷,並有嘔吐、頭痛、昏迷等症狀。經由醫師診治,懷疑有腦震盪可能,觀察數日後,發現腦部無大損傷,但下半身麻痹,無法活動,經神經科檢查,斷定為spinal cord injury(脊髓損傷)。之後轉送複健部作物理治療,情況未見改善,現已回家療養。 附注 據○○醫院複健部○大夫指出:cl.陳與趙德奎(配偶)、張清源之間關係顯然相當複雜。出事之日,cl.陳是由張清源送至醫院,其時cl.陳已呈半昏迷,張清源說明cl.陳是釘天花板時不慎墜地受傷。但往後醫務人員發現cl.陳之配偶趙德奎系一木工,似無理由叫其妻釘天花板。後經證實,cl.陳系為張清源以摩托車相載,不巧摔傷。又,住院醫療期間,cl.陳幾次與其夫趙德奎爭吵,要隨同張清源而去,其夫不肯,苦苦相留。由以上資料顯示,充分瞭解cl.陳與趙德奎、張清源之間的關係,將有助於工作進展。 工作人員○○○ ○○○○年○年○日 記錄二 選一個星期天,按址去找cl.陳,住址上記載的是一條交通繁忙的大路裡的巷弄,本以為一下即能找著,沒想到那些巷、弄竟如此麻煩,花了近一個小時才找到。 離大馬路不過一百公尺左右,可是實在難以相信壯觀的大路後,竟有這樣的住處。 從外觀看來,cl.陳住的是大約八坪大小的違章建築,由甘蔗板釘成,上蓋鐵皮,間隙的地方塞滿塑膠布和雜物。臨近一排有十來家,大概也都是這類違章建築。 到處堆有挑揀後的垃圾和破爛,小孩的大便留在路中,從每家倒出來的水積在路上,路面全是發黑的臭水,漫著垃圾,低凹處蒼蠅聚集,人一走到,轟的全飛起來,空氣中充滿陰濕腐爛的惡臭。 cl.陳在門口曬太陽,由於躺在一張破籐椅上,看不出身高,但估計是一個相當肥腴高大的女人。雖然比實際年齡(三十八歲)蒼老很多,但還可看出年輕時大概會是一個相當美貌的婦女。 cl.陳對工作人員態度極不友善,甚至工作人員表明希望給予幫助後,她呸一聲朝地上吐一口濃痰,帶三字經咒駡起來,說她根本不相信所謂的社會服務。 「等到我死了,錢都還不見影。」 她說,列舉了她的親人、朋友的遭遇: 「錢沒弄到幾個,光是手續一大堆,有時候蓋了章,錢也沒領到,不知哪裡去了。沒什麼混頭。」 我向她解釋我是為學校的服務性機構工作,不會有那麼多公文、手續,我們只是希望能幫助她。 她睨我一眼。 「你多大年紀?」她問。 我告訴她,哪知她並不真等我答話,惡聲的立即接續: 「我還靠你?我不靠自己,還靠別人不成。」 然後她在籐椅上坐正上半身,再不理會我。 我看今天的工作大致不會再有進展,向她道了再見離去。 工作人員○○○ ○○○○年○月○日 記錄三 這次我選擇周日的一個黃昏去拜訪cl.陳,希望有機會能見到她的家人。 黃昏時視線本來就比較不清楚,雖然有上次找尋的經驗,還畫有圖在備忘錄上,仍花了我一段時間才來到cl.陳的住處。 cl.陳仍坐在門口,膝上覆著一條殘破的氊子,在這高樓比鄰的角落,陽光本來就不容易照到,這時更已四處昏黑,只有臨近幾棟高樓的燈光,昏昏的透過來。 cl.陳看到我,不知是否已不記得,臉上不曾有什麼表情,我向她表明再次來的用意,她看著我,輕輕的點點頭,我沒想到這次她居然答應得如此爽快,加上她眼光仍望著遠處,有一會我不敢確定她只是朝自己點頭或向我表示同意。 我還是儘快拿出必須填寫的表格,為了避免client不能自己填寫,我把從戶政事務所可以得來的有關資料已全數填上,餘下只差幾欄必須直接詢問client。 有好幾個小孩突然從cl.陳身後的屋內跑出,叫嚷著搶奪一樣東西,孩子們從十來歲漸次往下遞減歲數,最小一個大概只有二、三歲,我問cl.陳是否是她的小孩,她點頭,我約略一數,共有七個,與我有的資料不盡符合,我於是問: 「七個都是你小孩?」 cl.陳再次點頭。 我大致詢問有關孩子們的種種,再委婉的問願不願意有家庭計畫中心的人來拜訪她。 「不用了。」cl.陳冷峻的說。「現在還談這些做什麼。」 我告訴她根據醫生的診斷,她仍然可以有小孩。 「到時候拿掉就是。」她不耐煩的說。 「以前怎麼沒想到拿掉?」我問。 「開玩笑。」cl.陳冷淡的笑了。「拿了一個小孩用的錢,夠我們一家活半個月。」 「那以後懷了孕還不是同樣得花錢拿掉。」我說。 「不會啦!真有了我去找○○醫生。他幫我墮胎,他知道我這樣怎能有小孩,羞死人。」 我在備忘錄上記下安排家庭計畫工作人員。 接著我問得所需的資料(見附件資料)。cl.陳雖不避諱為張清源源載摩托車摔傷一事,但不願多談,我也不便多加詢問。待整理好東西要走,有人推著腳踏車走近,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矮小男子,將腳踏車靠在門口,轉身要進屋,cl.陳適時大聲叫道: 「今天張清源怎麼說?」 男子疲倦的靠在門口,低聲回答: 「還不是說沒錢。」 「沒錢?他能說沒錢就算了。」cl.陳叫駡了起來。「也沒見過你這麼沒用的人,老婆給×了,生下一大堆雜種,現在不能用了,人家想賴,你連屁也不會放一個。那死沒良心,也不想當年他一個人在臺北,老娘讓他睡熱被窩,還不就圖他幾個錢,想兩處湊合湊合,大家都混個溫飽……」 那做丈夫的男子倚在門口,低著頭聽任cl.陳叫駡,兀自不曾答話。直到cl.陳聲音減弱,他才起身走入黑暗的屋內,摸索著擰亮一個電燈泡,就著昏黃的燈光一小心地挨著堆滿各式雜物的木板床坐下。他原矮瘦的身材,加上蜷縮著定定的坐姿,在昏黯的光亮下,看起來朦朦朧朧的像木板床上的另一堆雜物陰影。cl.陳仍喃喃的咒駡著,聲量不大,也聽不甚仔細,卻顯然一時不會停止。 而陸陸續續的、有倦怠的、剛下工手上提著工具袋的人們自巷道入口進來,小孩也四處追逐打鬧著。臨離去時,我一抬眼,看到臨近大樓的燈全亮了起來,那樣十一、二層高樓的建築有著一格格的亮光,看起來不知怎極不實在,仿佛整棟大樓俱是紙糊成似的。 工作人員○○○ ○○○○年○月○日 (附於報告後的附件資料在此從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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