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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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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仍然說著老唐的故事。巴文說,老唐是個喜歡冒險的傢伙,又貪賺錢,所以只要有出去一趟可以賺錢的機會,他是不放過的。他的太太安晴曾要求他休息一些時候,調回公司來坐辦公桌,但是老唐不肯,夫婦倆曾經鬧得很不愉快,如果說賺錢,幾時又曾見有多少錢交給太太?還不是老唐隨賺隨花掉了。所以,巴文很同情安晴,他認為老唐沒有做到保護妻兒的大丈夫的責任。一個男人能漫遊天南海北,並不就算是大丈夫,他讓嬌弱的妻兒孤守家園,而滿足自己,彷佛是大英雄頂天立地的氣概,實在不值得什麼。 亞德聽巴文這樣數說著,不由得點點頭,是很有幾分道理的,他尋思。但是他又想起了海上漁民的生活,便對巴文說: 「我們是成年生活在陸地上的普通人,海對於人,也許不同些吧!我知道出海打魚的漁人,在回到岸上後,就常常會把乘風破浪得來的辛苦錢,一大部分花在酗酒和賭博上,這種人性的造成,不是善惡的問題,而是生命渡過極度緊張和危險後,潛意識的報復的舉動!」 「然而像老唐這樣的,為什麼他的太太勸他休息卻又不肯呢?」巴文仍不以為然的問,他總以為那是一個要表現男性優越感的自私的行為。 「這叫大爺有癮!」亞德學著巴文的北方人的語氣笑著說。 「巴文,」停了一下,亞德又若有所思的說:「我們做男人的,是很有些地方對不住女人。大陸上我的女人——妻和女兒,我快有十年沒有她們的消息了。我扔慣了她們,像你這位朋友老唐一樣。我只想一個人很愜意的飛來飛去,彷佛她們是我的一件隨時可以取捨的的行李,還沒有我箱子裡的一件毛背心重要呢!那件毛背心是我的女人給織的,我出門女人總不會忘記問我,要帶著毛背心嗎?然後替我把它放在箱子裡。而我呢,也總會問:毛背心給我帶著沒有?真奇怪,怎麼我的女人,她從來不問一問:要帶我去嗎?或者,我也從沒有向她說過:我不帶毛背心,要帶你!」 亞德說著,兩手交叉背在頭後枕著,仰高向著天花板看,眼前的影像是模糊的。他想要勾畫出一幅他的妻和女兒的現狀圖,但是走進他的茫然的視線中來的,卻是在清香襲人的梔子花下,那個海員的妻子和女兒,他想塗掉她們,重新再來,因此下意識的搖頭眨了一下眼睛,但是只一交睫間,她們又來了,站在小綠門前的那個嬌弱的女子。 他們兩個都暫時停止了交談,怎麼會婆婆媽媽的談的盡是些家庭瑣事呢?亞德不由得奇怪的想。這是女人們的話題呀! 「可是姚主秘,」停了一會兒,巴文終於又重新開了口:「我倒要報告您一個我的消息。」 亞德似乎還沒聽清楚對方說的什麼,巴文便又斜起嘴不自然的笑著說:「我要結婚了,還得請您幫忙呢!」 「啊!真的嗎?那好極了!」彷佛有點突如其來的感覺,因為他們剛在談的是許多男人對不起妻兒老小的話題,怎麼巴文就要加入這種男人的集團呢? 「不留學啦?」亞德又這樣問了一句。 巴文聳聳肩又是斜嘴一笑,那姿勢是一個無可奈何的表示,代表了答話。 巴文是個豪邁型的男人,一舉一動都是粗獷的,但他的內心並不然,亞德看得出,巴文熱愛家庭的實質甚於所謂事業的空架子。什麼是生活真正的意義?什麼是事物真正的價值?哲學家也曾詢問過:「不貪百萬財富,只求給他一個問題的解答!」亞德在剎那間,竟聯想到這些不著邊際的,來自他心靈的中許多要求答案的問題。原來家庭的問題,也像宗教的問題一樣,難於給人一個滿意的,使人人平服的解答呢! 「日子定了沒有?」亞德問。 「正要跟您商量,還有許多其他的瑣事。」巴文變得嚴肅起來了。 「但我是外行呀!」 「您是過來人啦!」巴文笑著說。 「我不是說過,對於家庭,我是和你那朋友老唐一樣荒唐的嗎?」 巴文不理會亞德說什麼,又只管說: 「您要做男方——我的主婚人……」 亞德聽了剛驚奇的瞪大了眼張嘴要說什麼,但巴文很快的又接續著說:「您是不能拒絕的!」斬釘截鐵的口氣。 「唉!這個現成的差事,是好差事,可是,可是……」亞德不知怎麼說好了。事實上,這個要求,對於亞德是很有愉快之感的,但是他不能不謙讓一番,心中也的確有這番想法,他停了一下,還是對巴文說: 「巴文,聽我說,你是北方大家庭出身的子弟,總知道北方的規矩,婚姻的事,媽媽經上找幫忙的,必須要全福太太。丈夫,兒孫滿堂,福集一身的人來擔任,象徵著婚姻是幸福美滿的。你看我,」亞德右手伸著大拇指向自己胸脯上指了又一指,「十幾年來可以說是個孤獨者,如果我代表你的家長,那象徵著咱們這個家族,不太熱鬧,不夠意思吧?!」 但是巴文連連搖手說: 「年頭兒改變了,沒這些講究啦!您,就是您!我今天在您屁股後頭追了好幾個鐘頭,就為的跟您提這檔子事呀!」 「為什麼不早說呢?」亞德這才明白,為什麼今天晚飯後巴文一定要跟他出去散步,但是繞了那麼一個大圈子,又說了那麼多話,到現在才提出來。 「您不知道我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嗎?害臊呀!」 就這樣,過了兩個禮拜,巴文搬離了單身宿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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