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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又來到巷口了,在綠色的門前,他再度看見昨天黃昏的小女孩。坐在竹車裡,哭泣著,屁股一跳一跳的顛起來,臉上塗了淚和飯米粒。旁邊該是個女工,年紀小不太會哄孩子,只見她端著碗和匙,是在喂小女孩,又一邊安慰著:「心心,不要哭,媽媽要買糖糖回來呀!」

  亞德不由得走到跟前去,關心的問:「為什麼哭呀!小妹妹?」

  路人關心小孩子是常有的事,小女工回答亞德說:

  「看見媽媽出去了,所以哭。」小女工說著,拿著湯匙的手,指向前面。

  「哦!」亞德漫應著,抬眼向前望去,小小的母親果然和一個男人走著。

  「她媽媽和爸爸看電影去了。」小女工很多話。

  「哦!」亞德又漫應著,眼睛還望著遠處,那小小的母親挽著她丈夫的手臂,親熱的,好像完全不顧小女兒的哭泣,兩個人連頭也不回,遠去了。

  「不要哭嘛!」亞德撫摸著小女兒的柔軟的黃頭髮,「叫什麼名字?」小女孩果然不哭了,楞著眼看亞德。

  「叫心心。」小女工回答。

  「心心,好聽的名字,心心。」心心竟掛著眼淚向他笑了。小女工也笑了,他也笑了。

  他很高興,好像完成了一件好事,哄一個愛哭的小女孩使她不哭,並不是頂簡單的事,他記得淑貞半夜抱秋美在地上來回走著,冬夜寒冷,淑貞起床披著他的大氅,小棉被裹著那個愛哭泣的秋美,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秋美不停地哭。他曾不高興的對淑貞說:「怎麼回事,我明天還要上班。」他確實很不耐煩那個哭聲,但是現在他卻在哄著這個叫心心的小女孩。也許他那時太年輕了,完全不懂得體貼,更不曉得疼愛女兒。就像前面走去的那一對父母一樣吧?!

  「等會兒我給你買糖糖啊,心心!」他一邊用手勢比著遠處,一邊走去,心心好像又懷疑又高興的直瞪著他。

  到大街上去,他果然守信用的買了幾根棒糖,在西洋畫報上,他常看見外國小孩吃棒糖的畫片,大概這種糖果是對於孩子極有興趣,但是他很少看見中國孩子吃它,他買的還是洋貨,兩塊錢一根呢!

  他很熱心的從大街上轉回巷子來。但不知心心還在不在門前呢?如果不在的話,這幾根糖,他豈不要帶回宿舍去給那些大孩子們吃了?

  還好,遠遠的他就看見那輛小竹車在搖動了,小女工來回推著車。他微笑的走到跟前,舉起手中的紙包,遞給心心,並且打開拿出一根舉起來。心心好高興,喊著:「糖!糖!」小女工卻把一整包仍遞還給亞德:

  「還不謝謝伯伯,心心!」她又向亞德說:「一根就夠了,她媽媽不許心心多吃糖的。」

  「啊?」但他怎好意思再收回來,推著說:「那麼就送給你吃吧!」

  「啊!怎麼可以,不要啦!」小女工又盡職又有教養,一定不要,亞德倒很受感動,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女工。為了尊重小女工,他就把紙包接過來,和心心道別「再見」回宿舍了。

  他是含著笑意走回宿舍的。年輕的人,今天例外的沒有全部出去,幾個留在院子裡聊天呢!亞德進來把糖包遞給巴文,說:「吃糖,吃糖。」

  巴文有點不明白所以的接過來,打開來,見是棒糖,笑了,大概因為覺得主任秘書憑空請吃小孩子的棒糖很奇怪,看了亞德一眼,分給每人一根,並且說:

  「姚主秘請吃糖,」又向著亞德開玩笑:「姚主秘,您請吃糖啦!是不是要恭喜啦!」

  「笑話,是買給巷口上的孩子的,多買了幾根給你們大孩子吃呀!」

  大家舉著棒糖,放在嘴邊伸出舌頭舐著,像孩子們一樣吃法。最後一根留給亞德他卻不要,他不大喜歡吃甜的。年齡也許有關係吧,他心想,為什麼他們都舐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第三天,許多天下去他都習慣走這條新開闢的路徑了。心心常常在那個時候被帶到門口玩,都是女工領著。亞德每天都要逗一逗心心,問兩句閒話,然後滿意的離開。有一天他還沒到巷口,就被看見了,只聽見女工向心心說:

  「快看,伯伯來了。」

  那語氣好像是她們倆專在等亞德,而果然盼到了的意味。亞德很開心,心心也以等他成了每天黃昏的生活習慣嗎?他趕緊快走兩步,而心心已經撲向他了。他抱起心心說:「你有沒有乖?」

  心心很懂事的點點頭。

  「那麼我就送你玩具。」

  心心聽不懂,但是笑了,眼珠像龍眼核一樣的黑亮,小臉蛋又細又白,他難得看見這樣好皮膚的小孩,還是一向他不注意小孩子的緣故呢?他不由得也向那心心的臉上聞了聞,他知道許多講究的父母,是不許客人親吻他們的孩子的,因為怕髒,怕傳染。淑貞好像就是常常為這事去囑咐僕婦。但是秋美的小臉蛋也有心心一樣的細嫩嗎?他自問著,他難得去親吻秋美似的,年代遠了些,一時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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