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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姚亞德看到這裡,不由的合上了書,放在膝頭上,仰起臉來呆呆的望著對面人家那株聳入高空在搖擺的椰子樹,他的腦子不能集中在書上,而在想著什麼,想得太遠了;他忽然想起為什麼自從民國三十九年或者四十年吧,他寄去一封信以後,就不再接到淑貞的來信了呢?從此音訊斷絕,已經七八年過去了。算一算吧,他是民國二十八年和淑貞在上海結婚的,婚後不久他就把淑貞送回娘家,自己跑到抗戰的內地去,在昆明一住就是五年。勝利前夕回到家園,是安排地下工作,把淑貞接到上海。轉過年來勝利了,淑貞也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秋美。但是誰想到寧靜的日子沒有過幾年,他就又匆匆離開上海到臺灣來呢!算起來,和淑貞結婚也差不多二十年了,但是團聚的日子連四分之一的五年都沒有!他有罪嗎?像這作者所說的?人家連買件把衣服的事,都深具內疚,覺得對不起太太,他呢?他該怎麼說呢?

  亞德覺得今天自己很特別,為什麼總想些難得想到的事,而且給自己不斷的加些罪。也許是昨夜沒有睡好,帳子裡有一個蚊子都不行,還有昨夜年輕的一群不知犯了什麼毛病,橋牌打到一點還不睡,木拖板在榻榻米改裝的地板上拖來拖去,都是使他不能安眠的原因。睡眠不足,精神就不濟,他畢竟不能和那些小夥子比。

  今夜要好好的補足了覺,提早出去散步吧。他站起來,把書本扔在躺椅上,便漫步走出宿舍。

  老陳正在門口乘涼,果然他的老鄉親又來了兩個,蹲在牆角和老陳談著。姚亞德看見覺得很安心,他一直是願意有人來找老陳的。他又想,也許他的同情是多餘的,只是給自己心理上不安的一個掩飾罷!

  有一陣微風吹過來,香香的;他嗅了嗅鼻子,聞聞,真香,是梔子花。這裡有梔子花嗎?他向左右人家的牆頭找;六片花瓣排成迴旋狀,白色的花朵帶著黃暈,李笠翁「閒情偶寄」說所以喜歡它,是因為它彷佛玉蘭,「惜其樹小而不能出簷,如能出簷,即以之權當玉蘭,而補三春恨事,誰曰不可!」亞德對於李笠翁的說法,卻不以為然呢!梔子花的香氣和玉蘭並不同,玉蘭花聞久了是臭的,梔子卻不。

  亞德一邊聞著想著找著梔子花,便不由得腳步向右面走下去,這和他每天到街上散步的習慣不同了,他每天是因為宿舍裡太單調,想要到大街上走走,可以使他的心胸開闊一下,容納一些世間眾生相,以供他無事時談話或者閑想的資料。但是今天他竟走入右面的小巷中追尋偶然聞到的梔子花香來了,小巷中果然有一個人家的梔子花樹探出牆頭來,誰說梔子花樹小不能出簷呢?這種在臺灣的日式木屋,低簷矮垣,決不是李笠翁所指的那麼高了。這條小巷,他難得走過,不知道前面出口通到哪裡?應當和他每天走的路不至背道而行吧?他還預備在街上轉角那家水果攤買個木瓜回去的。

  亞德在有梔子花的人家牆外,慢慢的走著,為的是多聞一會兒花的味道。這時他看見前面離巷口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背向著他,孩子的面孔卻正對著他,小手指頭含在嘴裡,不懂得認生,另一隻手向亞德招手哪!亞德笑了,他覺得很有趣,不由得腳步加快了些。小女人扳過小孩子的臉,紅嘴唇吻向小女孩的嘴巴,並且緊緊的抱著孩子的頸。那個印在小女孩臉上的親吻,比梔子的花味還香,亞德看呆了,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黃昏的色彩是濃郁的,也許是這濃而暗的光暈,籠罩在這女人和小孩的周遭,襯托得那麼不平凡,亞德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這目標,已經不知不覺的走到她們的面前了。

  小女孩也就是剛會走路說話吧,他不知道這樣大的小孩該算是幾歲。小孩子在女人的懷中又直挺起來,直瞪著亞德,並且再一次的向他笑著。亞德覺得太有趣了,也向小女孩點點頭笑笑,完全出自內心喜悅的笑,是報答小女孩在這剎那間所給予他的愉快。

  他不知道小女人是這小孩的什麼人,應該是母親,才有那樣摯愛的親吻。亞德走出了巷子,走到了大街,腦子裡還印著小女孩有趣的笑容,他在街角買了木瓜,不像每次那樣講價錢,挑毛病。買了木瓜,他很想依剛才的原路回來,但是覺得不太好意思,如果那小母女倆還在巷子裡呢?如果小女孩又向他笑了呢?他該不該停下來,送給向他笑的小朋友這個木瓜?如果是那樣的話,又算怎麼回事,想了想,他的腳步又向著左面走了,按照他往日的路程,避開了那條小巷。

  回到宿舍,大門已經關上了,安分守己的老陳一定又會在院子裡呆坐著,為什麼他的鄉親們不肯和他多聊一會兒呢?他很怕看老陳的寂寞的樣子。回自己的房子去,一定要經過正房中間的客廳,那是公共休息和吃飯的地方,再穿過廊子,卻聽見哪間屋子有聲音,原來是發自巴文的房間。收音機開著,在教英語會話。巴文卻坐在書桌前寫什麼。亞德在巴文的窗口停了一下,舉著木瓜說:

  「要出國啦?這麼用功。學完了會話來吃木瓜。」

  巴文大概沒料到有人停在他的窗前,所以連忙把手中的紙蓋住了,抬頭看見是亞德,難為情的笑了笑,點點頭。

  亞德也沒想到巴文寫的東西是不公開的,所以趕忙抱歉的笑笑向前走去,通過廊子,下到院子裡,回到自己屋前的小天地來。

  過了一會兒,巴文來了。剛才在屋子裡,明明看見他是光著膀子只穿一條褲衩的,這時卻加了一件長褲和線衣,亞德不由得指著巴文的身上說:

  「何必呢,大熱天還是脫掉吧!」

  亞德知道巴文是因為在上司的面前,不便太放肆,其實有什麼關係,這個年頭兒,這個熱地方,也沒那些禮貌的講究了。也許巴文還不太明瞭他的脾氣,以為上司平常在家裡也是整整齊齊的裝束,便不好打赤膊,但他們哪裡知道他自小在舊式大家庭的生活下,是比較拘謹的,成了習慣也就沒有辦法了,但他並不要別人,尤其是屬員向他看齊,那是用不著的。

  和巴文吃著木瓜,閒談著,話題扯到英語會話上去,他問巴文準備得如何了,因為他聽說巴文要留學去的。巴文聳肩笑了笑,顯露著年輕人的純真。

  「您說是留學好,還是結婚好?」巴文搖搖著腿問亞德。

  「哦——」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倒把亞德問住了。

  亞德還來不及回答呢,第二個問題又來了:

  「您說是結了婚走好,還是回來再結婚?」

  「哦——」亞德又是答不出了。

  是的,巴文有個女朋友,同事向巴文開玩笑他聽說過,但不詳細;也知道巴文有出國的意思,沒想到成家和立業齊集於一身,於是他說:

  「我們中國有句老話,成家立業,可見得是先成家再立業,還是先結婚吧!」

  「先成家再立業,您講的是我爺爺那年頭兒的美事兒啦!」巴文喊著說:「我爸爸倒是輪到了,娶了我媽,交給我奶奶,他就到日本留學去了。他不用操心我大哥生下來奶夠不夠吃,要不要兼個差賺錢買奶粉什麼的!那是大家庭制度下唯一值得我們這一代嚮往而不可得的事了!」

  巴文搖著頭遺憾的樣子說了這麼一大套。亞德聽了想想果然不錯,先成家,後立業早已不合今天的潮流,想想他自己吧!二十年來兩次戰爭,使他的家庭破毀而離散,他怎麼又勸人家什麼先成家後立業哪!婚姻之事是一天天的困難了,要前途和要家庭,幾乎不是可以同時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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