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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姚亞德抬起頭四處望望,感慨般的說:「在變化中,它的變化恐怕是最大的了!」

  「你看這間屋子原來是?……」李處長要姚亞德回答。

  「它——它好像也是我們那時的會客室,不是嗎?」姚亞德索性從酒席中站起身來,這時大家都已經吃好了,退到客廳裡來。順便的,李處長領著姚亞德和巴文等人到各房間看看,因為他們都曾經是這棟房子裡的居住人,那時它是單身宿舍,單身的陸續結了婚搬出去,姚亞德又調到台中去,單身宿舍冷落了,後來便大事修建一番,改成李處長的公館。

  這時雨已經停了,遠處的天空有一道虹,院中花草上的雨珠還在滴落,鋪了水泥小徑的兩旁是草坪,被雨水洗過了,真青,真綠。他們都陸續的走向院子裡來看天上的虹,看草上的水。不再悶熱了,喝了酒的男人們也需要散發散發酒氣。

  李處長指著草坪右面的房間對姚亞德說:

  「亞德,你的房間,你猜我現在做什麼?」

  「做堆房。」姚亞德隨便的說,因為那不是最好的房間,當初他祇是喜歡它座落在右角上,可以和那些小夥子們離開些,免得那些年輕人的高談闊論影響他讀書時的安靜。

  「那裡,」李處長也有一股孩子氣,「那是我自己的小房間,連太太都不許進去。」後一句是用手捂著嘴小聲說的。

  「你在裡面幹什麼呀?」姚亞德也彷佛含著壞笑的問。

  「光膀子、抽雪茄、看書、寫他媽的報告,都在你那小屋子裡。亞德,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當初就喜歡這麼一間小屋子,敢情是真有意思!它的位置是隱藏的,使我受不到『家』的騷擾。」李處長也是北方人,粗聲大氣和巴文是一類型的,他雖然居留國外多年,但還是喜歡說兩句帶髒字眼兒的中國話。

  「家的騷擾?!」姚亞德聽了微微的笑了,提到家,他有一點感觸,一個不相干的聯想,在他腦海裡晃了一下。

  「家庭中的單身漢房間!」李處長又注釋了一句。

  「那房間的確不錯,」姚亞德走向他的舊居去。窗子已經換了草綠色的尼龍網,他想說,坐在窗旁的藤躺椅上,看窗外相思樹葉的搖擺是一件高興的事,但是他發現窗前的那棵小相思樹沒有了,鋪上了草坪,靠窗兩邊的牆邊種植了美人蕉,淡雅的情調沒有了,換上了濃裝。他知道美人蕉是繁生的,它能在不久的時間,就密密麻麻的長滿了牆邊。但他還是對現在的主人說了:

  「還有幾隻會叫的壁虎不知道每天陪著你不?」

  「這倒沒注意。」

  姚亞德心想,你畢竟還是沒嘗過寂寞的生活,所以你不懂得觀察壁虎的心情!

  年輕的一群回到客廳去了,他們在準備打橋牌,巴文要姚亞德加入,說還是和他老搭擋,但是姚亞德拒絕了。他畢竟不是一年前的他了,他說得並不錯,人總是會變的,看,他竟變得對橋牌毫不關心了。

  看年輕的一群上了陣,他也向主人告辭,李處長夫婦還要留他多坐一坐,不打橋牌,看一看也可以的呀!但是他推說還要去看幾位朋友,並且向李太太笑笑說:

  「明天不是還要見面嗎?」

  明天,是指李太太介紹小姐跟他見面的日子。李太太一聽也就放了他,並且囑咐他明天要早到,要等小姐,不要被小姐等。

  走到玄關的地方,他坐下來穿鞋,看見下面七歪八倒的幾雙年輕人的皮鞋,他在其中找出了自己的,聽見李太太的囑咐,他呆了一下,好像那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向其中一個年輕人說的。「等小姐」對於他是怎樣陌生的一件事啊!如果這是對他而說的,他希望屋裡的年輕人都沒有聽見,難為情極了!

  未來的安排,也不知道會到什麼地步?對李氏夫婦的熱心,他是由衷的感激,這總表示人們是這樣關懷他。但他對於介紹小姐這件事,到底有沒有興趣呢?他問自己。自從李太太提議以來,他一直認為那是一件不頂真實的事情,直到現在,聽了李太太的囑咐,他才意識到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了,因為「要等小姐,不要被小姐等」說明了它的重要。

  他穿好皮鞋,輕跺了跺腳,這是毛病,一方面是要使腳擺正在鞋裡面,一方面也是有跺去塵土的意思。然後他仰起臉來對李太太笑說:

  「遵命!」

  他知道女太太們給男人做媒的脾氣,她們比要找太太的人還熱心,還急切,勢在必成的心理很重。為了做媒,鬧得不歡的事情很多,這也許是中國特有的情形,男女社交的生活一直不能明朗起來,所以還殘存著「做媒」的習慣,半新不舊的方式,常常就弄得尷尬和矛盾。希望李太太不要對他太急切了,失望的結果,是難免的啊!

  他也曾想過,到底他是不是很想結婚成家?想的,一年以前就為了對家庭生活起了莫名的熱望,才開始設法和香港的親戚聯絡,千方百計的向大陸探尋妻女的下落。他的良心很受譴責,如果不是為了心心這小女孩,以及心心的媽媽,他也許到現在還不知道妻的死,和女兒秋美的現狀。

  啊!心心!心心的媽媽!姚亞德的眼前浮現了這小母女倆的身影,媽媽抱著心心,心心左手的食指含在嘴裡,右手在向他招擺,然後媽媽扳過心心的小臉,向她的小嘴親吻著,槴子花的香味從巷子的那一頭傳過來,香極了,心心的小嘴巴香極了,媽媽的親吻香極了,他的心頭也有一縷遊絲在浮動,使他因了這一幅動人的圖畫而產生了一種錯覺,腳步常常隨著他的錯覺走向巷子的那頭去。

  是啊!現在他的腳步竟下意識的又走向這條巷子來了。剛才在李處長家,他為什麼要早早告辭出來?他並沒有像對主人所說的理由,要去看幾個朋友,他並沒有看朋友的習慣,祇有散步的習慣。也許剛才飯後在庭院裡看景色,使他在無意中恢復到一年多以前在臺北的習慣;飯後在院子裡走動走動,然後就走出了單身宿舍的大門,在涼爽的黃昏裡,隨便走走,但他最後終於選擇了向右面的小巷穿出去,再轉到大街上,從左面的巷子向回走,原因是巷子頭上的一家,有個名叫心心的小女孩,引起了他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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