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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2)


  聽的人都趣味濃厚的笑開了,老太太倒成了大家談笑的消遣品了。可是季康在家的時候,美珍怎樣也不敢講老太太這些笑話的,她知道季康最不喜歡人家把他的母親當笑話談,這一點她很尊重她的丈夫,但是沒有季康在面前,她就忍不住要說說。

  季康父子不在家的時候,奶奶就點起小蠟燭頭兒來,照亮了屬於她的床頭的這個角落,捏著燒軟的蠟油,在搖曳的燭光中沉思著,在她生命中的那些年月,那些人物。首先出現在燭光搖曳中的就是秋姑娘,尖尖的下巴,黑亮的頭髮,耳垂上兩個小小的金耳環。她不大說話,緊抿著嘴唇。老實說,秋姑娘很乖巧的。但是她恨她,她恨秋姑娘,恨她那麼乖巧又不講話,竟偷偷的走進了她的丈夫的生活裡,並且佔據了她的位子。

  可不是,那時她已經生四個孩子了,就是在她生季康坐月子她的丈夫搬到書房去睡的時候,秋姑娘這丫頭,撞進來了。

  本來從她生仲康起,每逢生產時,就從鄉間把秋姑娘接來幫忙照顧大的孩子。她是看墳地的女兒,世世代代吃的是老韓家的飯,想不到她倒先做了韓家的鬼,死在她的前面,睡進韓家的祖墳裡。也許她看准了韓家的墳地了,所以決心要進韓家的門。

  她一直都是恨秋姑娘的麼?可是沒有人知道。人家都知道韓家的大奶奶待秋姑娘多麼好,她吃什麼,秋姑娘吃什麼,沒見過做大太太有這麼疼姨奶奶的,人家都這麼說。但是秋姑娘也太乖巧了,她總是做出居於大太太之下的卑下的樣子來,伺候她,為她帶孩子,白天隨著其他的下人喊著「老爺」,晚上可在他的房裡吟吟的笑。啊!那笑聲!

  她緊捏著燒軟的蠟燭,蠟油被擠得溢出來了,滴到她的手背上,燙了一下,她這樣被燒慣了,也不覺得疼。她把凝在手背上的小油餅,又放回燭芯裡,再去熔化,再捏緊,再回到那很早的年月去。她的丈夫啟福,又來到她的燭影裡。季康活像他老子,還比他老子高了半個頭。她從什麼時候才這麼躺下的呢?當她生下季康以後,曾多留秋姑娘住些日子,當然,每次她都會留住秋姑娘的,孩子們也被她帶熟了,捨不得她走。而且,生了季康,又趕上仲康和叔康出疹子,秋姑娘事實上走不了,就這樣,她留下來了,直到死。

  知道秋姑娘和啟福的事以後,都恨死了,但是秋姑娘跪在她的面前哭泣著,哀求著,那麼卑下的求她懲罰她,她願意永生的服侍老爺、太太和少爺們,因為她捨不得每個幾乎都是她一手帶大的白胖孩子。如果太太要趕她回鄉下,她這輩子就沒有再來的希望,因為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但是她怎麼能永生不見到太太和孩子們呢!她寧可卑賤的留在這裡,她要做一切勞苦而卑下的工作,以報答補償對她恩重如山的太太。

  秋姑娘就這樣留下了。寬大是她那個出身的大家小姐應有的態度,何況娶姨奶奶對於啟福祇是遲早的事情。這件事情應當由她來主動的做,而且她也預備做的,預備選擇一個不但適合啟福,更適合於她的姨奶奶。老爺的姨太太是大太太給挑的,這對大太太的身分,有說不出的高貴威嚴。但是沒想到秋姑娘趕早的來了,如果她要挑選的話,決不是秋姑娘,沒有什麼理由,理由就是秋姑娘不是她選擇的。

  她不斷的把秋姑娘留在自己的房裡,最初是秋姑娘吟吟的笑聲使得她這樣做的。一明兩暗的房子,那間寬大的堂屋是放了硬木桌、太師椅、自鳴鐘、帽筒、花瓶的起坐的屋子。堂屋左右便由她和秋姑娘分別居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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