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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心情(3)


  貝麗!我是在屏東的家裡給你寫這封信的。我又回來了,離開了花蓮,離開了臺北。

  孩子太想念我了,他說:「我說讓你走,那是安慰你,我知道你悶氣,要你去臺北散散心。但是你走了,我的生活少了許多趣味。」

  你聽,他說話竟是老腔老調的!他又說:「媽媽!你的枕頭好香啊!」

  其實,我是懶散的人,不太整理衣物,我的枕頭怎麼會香呢?不過是孩子想親近我罷了。

  因此,我就回來了。

  確是「因此」,我才回來的嗎?啊!貝麗。

  我沒有去向你辭別,怕讓你看見我憔悴的形容。從花蓮回來,我就病倒了,太疲倦了,太疲倦了,這身心。我想去看你,拖不動自己的身體和心情,卻把自己拖回了屏東的家。

  貝麗,我負氣自家中出走時,是決心要在外面創天下的,當然,「天下」談不到,我只想給自己找個安身之地,我只想擺脫開那沉悶的人將二十年所給予我的一切。貝麗,我不是講他不好,他對人、對事,都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跟他合不來。我並不恨他。聽說沒有恨,便沒有愛,是嗎?

  可是這回我做了「回湯豆腐乾」——江浙人的說法。

  貝麗,記得我臨去花蓮時給你的信嗎?我心中突然充滿了舊日的情感,跑到花蓮去。在那信上,我幾乎向你衝口說出來,可是又忍住了。

  是我聽說他在花蓮。

  在那樣一個境況下——煩悶欲死,無可奈何的境況下,聽說他在花蓮,立刻激起了我胸中的浪濤,它把我撞擊得東顛西歪,我一點也把不住自己的舵了。我為什麼這樣呢?他是我所恨的人啊!但,貝麗,他也曾是我所愛的人啊!那種傾心的愛,在他以前和以後,都沒有過的。我不是感情的骷髏,我畢竟是曾經愛過的。我要去看他的心情,高昂極了,不可壓制。我喝了許多酒,想爛醉下來,克制自己,但是不可能。也許將近二十年來,我的感情抑制得太厲害了,它今番崩潰了,我心中的堤壩不足以防。

  有近二十年,我沒有聽到他的資訊了,並不是因為我離開藝術界的關係,而是那時他也從藝術界消失了。報紙上看不見他演奏的報導,曾聽說過,他的女人,一個一個的換下去,他只喜歡女人,不喜歡他的提琴了。對於他的情形,我知道到這個地步為止。

  蘇花公路上,看無邊的海洋,心胸忽然開闊了,北平遊山玩水的情意,不住的隨著眼前太平洋此岸的波濤,向我心海中灌注。英雄的形象清晰了,海上傳來協奏曲的柔和的韻律,一切都顯得美好了。忘記時間,忘記怨恨,彷佛我是在北平的那年春天,蒙著頭紗,騎小驢和你們爬香山的心情。聽說從香山那個雙清別墅再往裡往上爬,可以爬上了「鬼見愁」那塊山巔的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貝麗,我的記憶錯不錯?蘇花公路也是一條令人喜愛又驚悸的公路,有人形容蘇花公路的驚險說:「不可不去,不可再去,」其實沒那麼嚴重的,但是在清水斷崖那些狹路的轉彎,真嚇得讓人閉起眼睛來,因為司機在轉彎,你卻以為他在朝海裡開!這激蕩的心情,不正像小黃驢依上山小路在賓士一樣嗎?為了一個莫名的希望,驚險就不算驚險了。

  花蓮有一所中學,辦得還不錯,聽說他在那裡教書。我天真的想,他受夠了女人的折磨了,心情趨歸寧靜,找到花蓮那個遙遠又安靜的地方住下來,教教書淡泊自如。他的住處,傍著山腳,竹籬笆的圍牆,檜木的地板,充滿了鄉土色彩的竹器,有一個阿美族的小姑娘給他燒茶煮飯,在窗下聽她獨身的主人的琴聲………

  我的來臨,會使他驚異而慚悔的,我也許會向他苦笑,他可能說:「珊珊,你一點都不老!」是的,我一點都沒有老,我這時的情感,是留連于北平時的情感,怎麼會老呢!

  啊,滿紙荒唐言。

  我沒有因為要去晤見他而感到緊張,我在沒有到達目的地以前,想得那麼多,如今還有什麼可想的呢?因此我的心情也變得極寧靜,像走一條熟悉的回家的路,踏進了中學的大門。

  傳達室的工友回答我說:「有洪丹裡這麼一位老師。」說他住在校園後門外右邊那間小房子裡。

  我的步履緩慢了。我來時急於要看見他,但是現在快到了,我反倒願意有一個從容的時間,有一條比較長而曲的路,通到他的住處,好讓我多走會兒,多盼會兒。

  貝麗,讓我再說下去,未免對我太殘忍,但是我知道你急於看下去,你替我捏一把汗,不知我將如何會見他。貝麗,有一兩分鐘的凝視,我就離開了,那一團火熾的希望,竟熄滅得這樣快!

  的確有一道籬笆牆,小木板門敞開一扇,有一個老頭兒在搧一爐火,他直起身來,背是佝僂的。我想上前打聽一下的時候我才立刻發現,這佝僂的老頭兒,就是我要尋找的夢中的英雄!我馬上把伸進木板門的一隻腳倒退出來。有一個小髒孩子從屋裡出來,沖著他叫爸爸,他厭惡的用扇子把去拍打孩子,我凝視了一下,不等他抬頭來,我就返身走開了。

  這不是會見,只是奇異的瞥見,沒有驚喜,沒有情意,沒有憐憫。

  但是我回到臺北就病倒了,我只感到身心從來沒有過的疲倦,一張薄木板床托住我的生命,我的失落的心情,很苦呢!

  就在這時,小兒的信來了。他說了前面我所寫的話,他又說,如果媽媽你不督促我讀書,我就參加惡性補習的行列吧,中學考試太難了。

  貝麗,其實我沒有資格把自己擱在傷感的情緒裡的,看看我能不能把自己從難堪的現場中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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