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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姨娘(4)


  我可是很開心,如果蘭姨娘能夠好久好久的停留在我們家的話。她怎麼也說我要當女校長呢?有一次,我站在對街的測字攤旁看熱鬧,測字的先生忽然從他的後領裡抽出一把摺扇,指著我對那些要算命的人說:「看見沒有?這個小姑娘趕明兒能當女校長,她的鼻子又高又直,主意大著呢!有男人氣。」蘭姨娘的話,測字先生的話,讓人聽了都舒服得很,使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對蘭姨娘也不錯,那天我跟著爸媽到瑞蚨祥去買衣料,媽高高興興地為我和弟弟妹妹們挑選了一些衣料之後,爸忽然對我說:

  「英子,你再挑一件給你蘭姨娘,你知道她喜歡什麼顏色的嗎?」

  「知道知道,」我興奮得很,「她喜歡一件蛋青色的印度綢,鑲上一道黑邊兒,再壓一道白芽兒……」我比手劃腳說得高興,一回頭看見坐在玻璃櫃旁的媽,媽正皺著眉頭在瞪我。夥計早把深深淺淺的綢子捧來好幾匹,爸挑了一色最淺的,低聲下氣地的到媽面前說:

  「你看看這料子還好嗎?是真絲的嗎?」

  媽繃住臉,抓起那匹布的一端,大把地一攥,拳頭緊緊的,像要把誰攥死。手鬆開來,那團綢子也慢慢散開,滿是縐痕,媽說:

  「你看好就買吧,我不懂!」

  我也真不懂媽為什麼忽然跟爸生氣,直到有一天,在那雲煙繚繞的鴉片煙香中,我才也聞出那味道的不對。

  那個做九六公債的胡伯伯,常來我家打牌,他有一套煙具擺在我們家,爸爸有時也躺在那裡陪胡伯伯玩兩口。

  蘭姨娘很會燒煙,因為施伯伯也是抽大煙的。是要吃晚飯的時候了,爸和蘭姨娘橫躺在床上,面對面,枕著荷葉邊的繡花枕頭,上面是媽繡的拉鎖牡丹花,中間那份煙具我很喜歡,像爸給我從日本帶回來的一盒玩具。白銅煙盤裡擺著小巧的煙燈,冒著青黃的火苗,蘭姨娘用一隻銀籤子從一個洋錢形的銀盒裡挑出一撮煙膏,在煙燈上燒得滋滋的響,然後把煙泡在她那紅紅的掌心上滾滾,就這麼來回燒著滾著,燒好了插在煙槍上,把銀籤子抽出來,中間正是個小洞口。煙槍遞給爸,爸嘬著嘴,對著燈火蘇蘇的抽著。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蘭姨娘的手看愣了,那燒煙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噴雲吐霧裡,蘭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說:

  「你這是朱砂手,可有福氣呢!」

  蘭姨娘用另一隻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著爸爸:

  「別胡鬧!沒看見孩子?」

  爸也許真的忘記我在屋裡了,他側抬起頭,沖我不自然的一笑,爸的那副嘴臉!我打了一個冷顫,不知怎麼,立刻想到媽。我站起來,掀起布簾子,走出臥室,往外院的廚房跑去。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找母親。跑到廚房,我喊了一聲:「媽!」背手倚著門框。

  媽站在大爐灶前,頭上滿是汗,臉通紅,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著,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給人!鍋裡油熱了,冒著煙,她把菜倒在鍋裡,才回過頭來不耐煩地問我:

  「幹麼?」我回答不出,直著眼看媽的臉。她急了,又催我:「說話呀!」

  我被逼得找話說,看她呱呱呱地用鏟子敲著鍋底,把炒熟的菜裝在盤子裡,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只好說:

  「我餓了,媽。」

  媽完全不知道剛才的那一幕使我多麼同情她,她只是罵我:

  「你急什麼?吃了要去赴死嗎?」她揚起鍋鏟趕我。「去去去,熱得很,別在我這兒搗亂!」

  在我的淚眼中,媽媽的形象模糊了,我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宋媽把我一把拉出廚房,她說什麼?「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你媽,看這麼熱天,這麼大肚子!」

  我聽了跳起腳來哭。

  蘭姨娘也從裡院跑出來,她說:

  「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這會工夫怎麼又搗亂搗到廚房來啦!」

  媽說:

  「去叫她爸爸來揍她!」

  天快黑了,我被圍在家中女人們的中間,她們越叫我吃飯,我越傷心;她們越說我不懂事,我越哭得厲害。

  在雜亂中,我忽然看見一白色的影子從我身旁擦過,是——是多日不見的德先叔,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往裡院走。看著他那輕飄飄白綢子長衫的背影,我咬起牙,恨一切在我眼前的人;包括德先叔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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