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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館傳奇(16)


  「不是給我做,是給小桂子做的。」我轉過頭,對著妞兒的臉看,她的一個臉,被我看成兩個臉,兩個臉又合成一個臉。是妞兒,還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裡想的,有時不是我嘴裡說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幹嗎這麼瞪我?」妞兒驚奇地把頭略微閃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個人,對了,妞兒,講講你爸跟你媽的故事吧!」「他們有什麼可講的!」妞兒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時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後來前清家沒有了,他就窮了,又不會做事,把錢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賺錢,他教我唱戲,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雲霞那麼好,那麼賺錢。——嘿!小英子,我現在上天橋唱戲去了,圍一圈子人聽,唱完了我就捧著個小筐籮跟人要錢,一要錢人都溜了,回來我爸爸就揍我!他說,給錢的都是你爺爺,你得擺個笑臉兒,瞧你這份兒喪!說著他就拿棍子掄我。」

  「你說的那個碧雲霞也在天橋唱呀?」

  「哪兒呀!人家在戲園子裡唱,城南遊藝園,離天橋也不遠,聽碧雲霞的才都是大爺哪!可是我爸爸常說,在戲園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橋唱出來的。他就逼著我學,逼著我唱。」

  「你不是也很愛唱嗎?怎麼說是他逼的。」

  「我愛隨我自己,願意唱就唱,願意給誰聽就給誰聽,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們倆在這屋裡,我唱給你聽。」

  是的,我想起剛認識妞兒的那天,油鹽店的夥計要她唱,她眼睛含著淚的那樣子。

  「可是你還得唱呀!你不唱賺不了錢怎麼辦!」

  「我呀,哼!」妞兒狠狠的哼了一聲,「我還是要找我親爹親媽去!」

  「那麼你怎麼原來不跟你親爹親媽在一起呢?」這是我始終不明白的一件事。

  「誰知道!」妞兒猶豫著,要說不說的樣子。外面的雨還是那麼大,天像要塌下來,又像天上有一個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來。

  「有一天,我睡覺了,聽我爸跟我媽吵架。我爸說:『這孩子也夠拗的,嗓門兒其實挺好,可是她說不玩就不玩,可有什麼辦法呢!』我那瘸子媽說:『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兒。』我爸說:『不揍她,我怎麼能出這口氣!撿來的時候還沒冬瓜大,我捧著抱著帶回家,而今長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媽說:『你當初把她撿回來就錯了主意,跟親生親養的到底不一樣,說老實話,你也沒按親生的那麼疼她,她也不能拿你當親爹那麼孝順。』我爸歎了口氣,又說:『一晃兒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齊化門臉兒屎急了。』我媽說:『是呀,你說一大早兒撿點煤核來燒,省得讓人看見怪寒磣的,每天你不都是起來先出恭才漱口洗臉嗎?那天你忙得沒上茅房,饒著煤核沒撿回來,倒撿了個不知誰家的私生的小崽子來。』我爸又說:『我想著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誰知道就看見個小包袱了呢!我先還以為我要發邪財,打開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兒,小眼還咕碌咕碌直轉哪!』我媽媽說:『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發財,趕明兒唱得跟碧雲霞那麼紅,可不易。』……」

  我又閉上眼睛,仰頭靠著牆在聽妞兒絮絮叨叨的說,我好像聽過這故事,是誰講的呢?還說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齊化門城根去?也許我是做夢,我現在常常做夢,宋媽說我白天玩瘋了晚飯又吃撐了,才又咬牙又撒囈症的。是嗎?我就閉著眼問妞兒:

  「妞兒,你跟我說了好幾遍這故事啦!」

  「胡說,我跟誰也沒說過。我今兒頭一回跟你說。你有時候糊裡糊塗的,還說要上學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時候,正是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那不冷不熱的秋天,可是窗戶外頭倒是飄進來一陣子桂花的香氣……」

  妞兒推推我,我睜開眼,她奇怪的問:

  「你在說什麼?是不是又睡著了撒囈症?」

  「我剛才說了什麼?」我有些忘了,剛才也許是在夢中。

  妞兒摸摸我的頭,我的胳膊,她說:「你好燙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脫下來吧!」

  「哪裡熱,我心裡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說著,看自己的兩條腿,果然抖起來。

  妞兒看著窗外說:

  「雨停了,我該回去了。」

  她要站起來,我又拉住她,摟住她的脖子說:

  「我要看你後脖子上的那塊青記,小桂子,你媽說你後脖子有塊青記,讓我找找……」

  妞兒略微地掙開我,說:「你怎麼今天總說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現在這樣兒,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說胡話一樣!」

  「是呀!你爸爸就愛喝口酒,冬天為的驅驅寒意,那天風挺大,你媽給他打了點酒,又買了半空兒花生……」

  我糊裡糊塗地說著,拉開妞兒那條狗尾巴小辮兒,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的,我看見在那雜亂的黃頭髮根裡面,中間是有一塊指頭大的青記。我渾身都抖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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