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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館傳奇(2)


  媽正低頭嘴裡念叨著,准是在算她今天共買了多少錢的東西,好跟無事不操心的爸爸報帳,所以媽沒留神已經走到了「灰娃館」。我跟在媽的後面,一直看瘋子,竟忘了走路。這時瘋子的眼光從洋槐上落下來,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動地盯著我,好像要在我的臉上找什麼。她的臉白得發青,鼻子尖有點紅,大概是冷風吹凍的,尖尖的下巴,兩片薄嘴唇緊緊的閉著。忽然她的嘴唇動了,眼睛也眨了兩下,帶著笑,好像要說話,弄著辮梢的手也向我伸出來,招我過去呢。不知怎麼,我渾身大大地打了一個寒顫,跟著,我就隨著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媽回過頭來了,突然把我一拉:

  「怎麼啦,你?」

  「嗯?」我有點迷糊。媽看了瘋子一眼,說:

  「為什麼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媽使勁拖拉著。

  回到家來,我心裡還惦念著瘋子的那副模樣兒。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嗎?如果我跟她說話——我說:「嘿!」她會怎麼樣呢?我愣愣的想著,懶得吃晚飯,實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飯後,媽對宋媽說:

  「英子一定嚇著了。」然後給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並且命令我鑽被窩睡覺……

  這時,我的辮子梳好了,追了宋媽去買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著。她的那條噁心的大黑棉褲,那麼厚,那麼肥,褲腳綁著。別人告訴媽說,北京的老媽子很會偷東西,她們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順著褲腰裝進褲兜子,剛好落到綁著的褲腳管裡,不會漏出來。我在想,宋媽的肥褲腳裡,不知道有沒有我家的白米?

  經過惠安館,我向裡面看了一下,黑門大開著,門道裡有一個煤球爐子,那瘋子的媽媽和爸爸正在爐邊煮什麼。大家都管瘋子的爸爸叫「長班老王」,長班就是給會館看門的,他們住在最臨街的一間屋子。宋媽雖然不許我看瘋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愛看瘋子,打聽瘋子的事,只是不許我聽我看就是了。宋媽這時也向惠安館裡看,正好瘋子的媽媽抬起頭來,她和宋媽兩人同時說:「吃了嗎?您!」爸爸說北京人一天到晚閑著沒有事,不管什麼時候見面都要問吃了沒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幾步,就是井窩子,這裡滿地是水,有的地方結成薄薄的冰,獨輪的水車來一輛去一輛,他們扭著屁股推車,車子吱吱吜吜的響,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窩子有兩個人正向深井裡打水,水打上來倒在一個好大的水槽裡,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裡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窩子旁住著一個我的朋友——和我一樣高的妞兒。我這時停在井窩子旁邊不走了,對宋媽說:

  「宋媽,你去買菜,我等妞兒。」

  妞兒,我第一次是在油鹽店裡看見她的。那天她兩隻手端了兩個碗,拿了一大枚,又買醬,又買醋,又買蔥,夥計還逗著說:「妞兒,唱一段才許你走!」妞兒眼裡含著淚,手搖晃著,醋都要灑了,我有說不出的氣惱,一下竄到妞兒身旁,插著腰問他們:

  「憑什麼?」

  就這樣,我認識了妞兒。

  妞兒只有一條辮子,又黃又短,像媽在土地廟給我買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見妞兒,是我在井窩子旁邊看打水。她過來了,一聲不響地站在我身邊,我們倆相對著笑了笑,不知道說什麼好。等一會兒,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條小黃辮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著後面,低低的聲音說:

  「你就住在那條胡同裡?」

  「嗯。」我說。

  「第幾個門?」

  我伸出手指頭來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個門。到我們家來玩兒。」

  她搖搖頭說:「你們胡同裡有瘋子,媽不叫我去。」

  「怕什麼,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搖搖頭。

  妞兒一笑,眼底下鼻子兩邊的肉就會有兩個小漩渦,很好看,可是宋媽竟跟油鹽店的掌櫃說:

  「這孩子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點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著,你看,眼底下有兩個淚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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