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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2)


  她是過來人,她知道認命是什麼滋味,她可不願意叫小芸也有一天走上她的路。但是小芸這孩子聽了後,臉向著她,雙手搭在她的肩頭上,穿著緊裹著屁股的牛仔褲的兩腿分開站著,一條馬尾兒甩了一下,側著頭,倒像哄孩子似地笑說:

  「媽!您那認命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我知道,是因為爸爸的緣故,您才替我擔這份心的。不過做軍人的,在他的責任中,卻應當隨時有犧牲生命的精神,這和爸爸的情形又不同了。如果敏雄——他真有什麼不幸發生,在這個大時代裡,我想我應當承當得起。媽!您放心,別為我多慮。答應我——嫁給他。」

  小芸說到後來顯得激昂起來了,兩眼噙著淚水,搭在母親肩上的兩手,搖撼了兩下,跟著小濕嘴兒吻了母親的老臉。她沒有把這套話背得很清楚,但是她聽得最明白的是小芸說的認命,「您那認命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小芸這孩子幾時變得這麼會說話的?她只知道小芸會撒嬌,會哄人,居然也會講大篇道理,還不肯認命哩!她沒了主意,便去找小芸的叔嬸,她把自己的意見和小芸的話,敘述了一遍之後,便下了這麼個結論:「叔叔做主。」等著小芸的叔叔家麟來回答。誰知叔叔也站在小芸那一頭。

  「也對,這不是講認命的時代了,如果小芸真有這樣理智的見解,她就不怕嫁給一個隨時有性命之危的軍人。大嫂,你就隨了她吧!」

  哦!叔叔也是這麼不認命的人,那麼講認命的該就是她一個人了。認命不對麼?她有點迷惘,愣愣地看著在屋裡來回踱著的家麟。她忽然發現家麟腦後的頭髮怎麼也白了許多呢?老了,大家都老了,擾不過年輕人了。記得家麟剛從法國回來的時候,穿著一身藏青嘩嘰的西服,站在堂屋地上喊大嫂。呀,莫非他現在身上穿的還是那套?應當是,褲子後面磨得油亮了,嘩嘰穿舊了,就是這樣。「大嫂,不用猶豫了,就放心給小芸張羅結婚的事罷!」直到嬸嬸說了話,她才從漫無目的的遐想中醒過來。

  方大奶奶想著這半年前的往事,腳步不知怎麼竟走到後院廚房來,看見阿滿在切牛肉,她才想起她到廚房來是沒有什麼事的。她在廚房裡轉了一圈,掀掀鍋蓋,開開碗櫥,阿滿不高興了,鼓著嘴在瞪她,她這才從牆壁的釘子上取下了線網袋來,向阿滿絮叨著說:「牛肉不要切成大直絲喲!我再去買點兒什麼來,三個大姑娘,一定很能吃的。」

  穿出兩條橫巷,本來是到廈門街的捷徑,可是方大奶奶沒這麼走,她出了家門便一直朝高處去。走上了水源路,眼界立刻開朗,但是有點喘,心也跳著。眼睛朝堤下望去,秋高水也漲了麼?怎麼今天看起來,水流得這麼急似的。她跟著流水的方向抬頭向上看,呀!川端橋西面是通紅的半個天!太陽是金黃黃的一個大輪子,就要沉下去了。是眼睛不好嗎?水流得那麼快,金輪子也滾得那麼急。她不常看見落日的情景,但是她還記得那次在北海的白塔頂上所看見的落日,比這沉靜多了,也是這麼一個黃澄澄的金輪子,徐徐地沉下,沉下,終於沉到她的視線所不能及的下面去了。她的心,就遙遠地隨著那金輪子墜下去了。那時北海是一片黃昏的蒼茫,水面上閃著一層微弱的金光,幾隻小船正向五龍亭劃去。那刹那間的情景,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上,有二十幾年,不,三十幾年嘍!日子也跟流水似的,急急忙忙地向前追,把她追老了,把小芸追到有一天要嫁人了,還不肯認命,這孩子!

  認命,第一次告訴她要認命的,是她的二姐,也就是從暮色蒼茫中走下白塔來的事。也許二姐看她沉默不語,以為她心懷悲痛,所以挨近她,拉起她的手安慰說:「三妹,命裡註定的事也沒辦法,自己的身子要緊,看你瘦多了。閑下來繡繡花,看看書,回娘家來散散心,女人天生就得認命。」其實她不言不語,滿懷的是另一件心事,但是聽了二姐的話,她也不禁輕輕地歎口氣說:「我都知道,二姐。」

  命裡註定的事怎能不認呢!如果那年父親不在火車上遇見他的同年方椿年,怎麼會有她和家麒的一段婚姻?或者父親在火車上遇見的不是家麒的父親,而是李景銘年伯,張東坡年伯,也許她做了李家或張家的少奶奶。即使你父遇見的是家麒的父親,而時間遲個幾年的,情形就許不同,她雖仍是方家的少奶奶,但不是大少奶奶,而是二少奶奶了呢!小芸常把「時代」掛在嘴頭,她的命運何嘗不是她那個時代所造成的呢?那年父親為什麼回南方?是民國初的一次什麼內戰來著,祖父在揚州原籍病倒了,父親匆匆地決定回家探望,順便料理家裡的鹽務,她的娘家姓朱,是揚州的大鹽商呢!但是父親有書呆子氣,不能承繼祖父的鹽業,竟老遠地跑到北京讀書、做官,把母親接了來,就算在北京成家落戶了。怎麼這麼巧,方家的老爺子也回南方,也是這趟車。

  那天她正在書房裡寫大楷,臨的是柳公權玄秘堆。二姐開門進來了,先喊一聲:「三妹,」探頭左右看看,又問說:「今天你一個人?老師和四弟五弟呢?」

  「老師回家探母去了,四弟三弟到土地廟買蛐蛐兒去了。」二姐這時才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她知道這是父親剛從揚州寄來給母親的,密密層層地寫了好幾張,二姐從中間抽出一張來遞給她,笑著說:「看吧!別臉紅。」

  ……方府系金陵世家,椿年又與我有同年之誼,其長公子家麒現就學于京師高等學堂,英年秀髮,前程遠大,與吾家芸女堪稱佳配,此次南歸與椿年同車,因諧此議,殆亦所謂天作之合也。汝意去何……

  她怎能不害羞,紅著臉把信扔給二姐,二姐直羞她:「不笑話我了吧?你也一樣了呀!」她和二姐只差兩歲,二姐自從去年和昆山顧家訂婚後,便停止到書房來讀書,趕學繡花忙嫁妝了。在那年月,嫁妝真是一件要緊的事,光是繡活就不知有多少件。除了自己用的以外,還要打聽好夫家都有什麼人,給婆婆繡鞋面,公公的眼鏡盒,小姑子的綢絹子,伯婆、嬸婆,都不可缺少。

  她十四歲和方家麒訂了婚,便走出書房,回到繡房,孝女經還沒念完呢。本來說是十八歲和二姐同時出嫁的,但是她被延遲下來了,是因為家麒身體不好,有病。這樣一拖,竟五年下來,二姐已經生了兩個孩子。她呢,枕頭一對對地繡,繡到後來,也不知道是給誰繡的了。一對寄給二姐,送顧家的小姑陪嫁;一對寄回揚州給表妹添妝;一對……她曾歇了一陣子沒有繡,但不久因為無聊又隨著時興樣兒繡十字布了,數著那細小的格子,交叉,交叉,紅線,綠線,紫線地繡下去。忽然有一天,一個重大決定的消息送到她耳邊來,說是家麒的病並無起色,方家要求索性給完了婚,衝衝喜氣。她的父母聽了先是一驚,但經過一陣考慮和商量,終於答應了。她雖然有點害怕,但糊塗的成分更多。她暗想,嫁過去也好,四弟五弟也訂了婚,如果她不嫁,弟弟們也成不了親。不是她女心向外,反正是方家的人了,嫁過去雖然廝守著多病的丈夫,也許真的沖了喜氣,病就好了也說不定。可是,萬一——不想,不想,不想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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