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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三女子(2)


  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徐氏愛妹的放大照片,就掛在曾祖母畫像的旁邊牆上。這張雖是老太太的照片,但也可以看出她的風韻,年輕時必定是個美人兒,她是鳳眼形,薄薄的唇,直挺的鼻樑。她在照片上的這件衣著,雖是客家婦女的樣式,但是和今日年輕女人穿的改良旗袍的領、襟都像呢!

  我的祖父林台先生,號雲閣,譜名鼎泉,他是林家九德公派下的九世孫。前面說過,他科舉時代沒有什麼名堂,卻是打二十一歲起就執教鞭,1916年到1920年,出任頭份第三任區長,在純樸的客家小鎮上,是位令人尊敬的長者。在中港溪流域,是以文名享盛譽。他能詩文,擅擬對聯,老年間的許多壽序、聯匾,很多出於祖父之筆。我的祖母為林家生了五男五女,除了夭折一男一女外,其餘都成家立業,所以在祖父享盛譽的時候,祖母自然也風光了半輩子。

  我對祖母知道得並不多,年前玉美姑母到臺北來,我笑對也已年近八十的玉美姑說:「我要問你一些你母親的事,你可得跟我說實話。」因為我常聽嬸母及母親說,祖母很厲害,她把四個兒媳婦控制得嚴嚴的,但她自己卻也是個勤儉乾淨俐落的人。聽說,我的曾祖母所以很孤獨地到山上去過日子,也和這個兒媳婦有些關係,因為當年的祖母,妻以夫貴,不免有時露出驕傲的神色來吧!而且我聽三嬸說,她的女兒秀民自幼送人,也是婆婆的主意。我問玉美姑姑,五美姑姑很技巧地回答說:「你三嬸身體不好嘛!帶不了孩子,所以做主張把秀鳳送人好了。」其實我又聽說,是祖母希望二嬸生兒子,所以叫她把女兒送人的。我又問姑姑說:「聽說祖母很厲害。」姑姑說:「她很能幹。」能幹和厲害有怎樣的差別和程度,是怎麼說都可以的。

  但是在我的記憶中,祖母卻是可愛的,幼年在家鄉的記憶沒有了,卻記得在北平時,我還在小學三年級的樣子,祖父、祖母到北平來了。那時父親、四叔——祖父的最大和最小的兒子都全家在北平,從遙遠的臺灣到「皇帝殿腳下」的北平來探親和遊歷,又是日據時代,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我想那是祖母最最風光的時期了。他們返回臺灣不久,四叔就因抗日在大連被日本人毒死獄中。四叔本是祖母最疼愛的兒子,四嬸也因是自幼帶的童養媳,所以也特別疼。過兩年,祖父獨自到北平來,父親已經因四叔的死,自己也吐血肺疾發。記得祖父住在西交民巷的南屋裡,我常聽他的咳聲,他似乎很寂寞地在看著《隨園詩話》,上面都是他隨手所記的批註。等到祖父回臺灣,過不久,父親也故去了。

  這時祖父的四個兒子,先他而去了三個,祖父于1934年七十二歲時去世,死時只有一個三叔執幡送終。祖父死後的年月,不要說風光的日子沒有了,祖母又遭遇到最後一個兒子三叔也病故的打擊,至此滿堂寡婦孤兒,是林家最不幸的時期。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1936年時,臺灣地震,最嚴重的就是竹南、頭份一帶。我們這一輩,最大的是堂兄阿烈,他又偏在南京工作,看報不知有多著急,那時家屋倒塌,大家都在地上搭棚住,七十多歲的祖母也一樣。後來阿烈哥返台,在一群孤兒寡婦中,他不得不挑起這大家族的許多責任。

  阿烈哥說,幸好他考取了當時的放送局,薪水兩倍於一般薪水階級,負起奉養祖母的擔子。他也曾把祖母接來臺北居住就醫過,可是她還是在八十歲上、在祖父死後十年中風去世了。她死時更不如祖父,四個兒子都已先她而去,送終的只好是承重孫阿烈哥了。

  而我們那時在北平,也是寡婦和孤兒,又和家鄉斷絕音信多年,詳細的情形都不知道。只是祖母在我的印象中卻是和藹的、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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