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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閣剪髮記(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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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睍,」媽媽又問:「那就是得我們自己把辮子剪下來?」 「那倒也不是這麼說,那個女學生自己來的,這年頭兒,維新的事兒,咱們擔不了那麼大沉重。您跟著來,還有什麼錯兒嗎?」 「那個女學生,剪的是什麼樣式?」媽媽再問。 「我給她理的是上海最時興的半剖兒。」大師傅足這麼一吹。 「半剖兒?什麼叫半剖兒?」還是媽媽的問題,真囉嗦。 「那,」大師傅拿剪刀比劃著,「前頭兒隨意打劉海兒、朝後攏都可以,後頭,就這麼,拿推子往上推,再打個圓角,後脖上的短毛都理得齊齊的。嘖!」他得意地自己嘖嘖起來了。 「那好吧,你就給我的女兒也剪個半怕丫吧。」 媽媽的北京話,真是! 我坐上了高架椅,他們把我的辮子解散開來了,我從鏡子裡看見小徒弟正瞪著我,他顧不得拉布簾子了。我好熱,心也跳。 白圍巾圍上了我的脖子,辮子的影子在鏡子裡晃,剪子的聲音在我耳邊響,我有點害怕,大師傅說話了: 「大小姐,可要剪啦!」 我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散開的頭髮,喊:「媽——」 媽媽說:「要剪就剪,別三心二意呀!」 好,剪就剪,我放開了手,閉上眼睛,聽剪刀在我後脖子響。他剪了梳,梳了剪,我簡直不敢睜開眼睛看。可是等我睜開了眼,朝鏡子裡一看,我不認識我了!我變成一個很新鮮、很可笑的樣子。可不是,媽媽和宋媽也站在我的背後朝鏡子裡的我笑。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呢?她們怎麼不說話? 大師傅在用撲粉撣我的脖子和臉,好把頭髮碴兒撣下去,小徒弟在為我打那布扇子,一蹲,一拉。我要笑了,因為——瞧小徒弟那副傻相兒!窗外街上也有人探頭在看我,我怎麼出去呢?滿街的人都看著我一個人,只因為我剪去了辮子,並且理成上海時興樣兒——半剖兒! 我又快樂又難過,走回家去,人像是在飄著,我躲在媽媽和宋媽的中間走。我剪了發是給人看的,可是這會子我又怕人看。我希望明天早晨到了班上,別的女同學也都剪了,大家都一樣就好了,省得男生看我一個人。可是我還是希望別的女生沒有剪,好讓大家看我一個人。 現在街上的人有沒有看我呢?有,乾貨店夥計在看我,杭州會館門口站著的小孩兒在看我,他們還說:「瞧!」我只覺得我的後脖子空了,風一陣來一陣去的,好像專往我的脖子吹,我想摸摸我的後腦勺禿成什麼樣子,可又不敢。 回到家裡,我又對著鏡子照,我照著想著,想到了爸爸,就不自在起來了,他回家要怎麼樣地罵我呢?他也會罵媽媽,罵宋媽,說她們不該帶我去把辮子剪掉了,那還像個女人嗎?唉!我多不舒服,所以我不笑了,躲在屋子裡。 媽媽叫我我也聽不見,宋媽進來笑話我: 「怎麼?在這兒後悔哪!」 然後,我聽見洋車的腳鈴擋響,是爸爸下班回來了,怎麼辦呢?我不出屋子了,我不去看三姨結婚了,我也不吃晚飯了,我乾脆就早早地上床睡覺算了。 可是爸爸已經進來了,我只好等著他看見我罵我,他會罵我:「怎麼把頭髮剪成這個樣子,這哪還像個女人,是誰叫你剪的?鬼樣子,像外國要飯的……」但是我聽見: 「英子,」是爸爸叫我。 「噢。」 爸爸拿著一本什麼,也許是一本《兒童世界》,他一定不會給我了。 「咦?」爸看見我的頭髮了,我等著他變臉,但是他笑了,「咦,剪了辮子啦?」只是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唉!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 我的心一下子松下來了,好舒服!爸爸很高興地把書遞給我,他說: 「我替你買了一個日記本,你以後要練習每天記日記。」「怎麼記呢?我不會啊!」記日記,真是稀奇的事,像我剪了頭髮一樣的稀奇哪! 「就比如今天,你就可以這樣記:1927年7月15日我的辮子剪去了。」 「可是,爸,」我摸摸我後脖的半剖兒說,「我還要寫,是在虎坊橋文華閣剪的,小徒弟給我扇著布簾子。」 我歪起臉看爸爸,他笑了。我再看桌上媽媽給我穿的兩枝茉莉花,它們躺在那兒,一點用處也沒有啦! 1961年6月1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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