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絹笠町憶往(1)


  絹笠町憶往。

  寫下了這個題目,我自己好笑起來了,可別矇騙讀者呀!絹笠町對你,究竟有多少往事可供回憶嘛?那麼,我就換一種解釋,我是說我要回憶前往絹笠町的那回事兒。

  聽說大阪人是財大氣粗的那種人,他們一向瞧不起東京人的小器。因此,當我想到大阪人的時候,總想像成他們是「好酒大碗篩上來」的那種神態。又想像他們說的話,也缺少了東京人那種一句話後面跟著一串客套的禮貌。這種情形也往往會使我拿北京旗人和山東老粗兒來做對比。

  大阪離開東京有五百多裡地,東海道新幹線的火車,自東京新橋車站開出,只要四小時就到了新大阪站,這還是1965年10月以前我去的時候的事。10月以後,又縮短了一小時,只要三小時就從關東到了關西。交通的進步,真是可怕又可愛。

  我計畫到一趟大阪去看看的心情,有好幾十年了(這個數目字我並沒有寫錯)。我去,並不是為了看財大氣粗的大阪人,也不是要領略日本那句俗話「玩兒死東京,吃死大阪」的滋味。自從我知道我是出生在大阪的「回生病院」以後,我就總想著有一天我會再來到這地方的。

  我母親回憶往事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如果她要讚美或形容某個地方、某件事情,總要先發出幾聲「嘖嘖」,才開始話題。這使我覺得很好笑,但是我總也還是慫恿著她說下去,雖然是一遍又一遍的老話,我們不知聽過多少次了。她說:

  「嘖,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大阪水多橋也多,回生病院的前面就是一座橋。過了橋,有一個公會堂,梅蘭芳第一次到大阪唱戲,就在那兒。那年你正生病住在回生病院裡。嘖嘖,晚上在病房裡,打開窗戶,隔著河,就可以聽見那邊傳過來的鑼鼓聲了。嘖!」

  「還有呢?」

  其實,還有的我都熟知了,但是讓母親來說,也是她的一種享受。所以母親攏攏她的蒼蒼白髮又說了:

  「看護婦都跟你混熟了。」

  「為什麼?」

  「總愛生病呀,一生病就是送到回生病院去住院,每次去,看護婦們就都一路喊著『英子又來了』跑過來看你。」

  你看,我想得出那個女嬰,受著像公主一般的寵愛,難怪我要「憶往」了。

  1965年8月底,我一路從早已秋高氣爽的三藩市追著熱浪回到東方來。我先在東京、京都轉了幾天,然後那天早上,我獨自一個乘上早晨八點自東京開出的東海道線「光」號直達火車,十二點到達新大阪。新大阪到大阪,還得換乘一段車,好在為時不長,而且我在火車上已經買過一個便當吃了,算做我的晨午合餐。

  下了車,我隨著人潮往外湧;到這時為止,我不但對這個日本第二大城的地理環境的認識,毫無準備工作,就是連我的出生地回生病院是在哪條街上都不知道。母親既然屢次說,這是當年大阪數一數二的大醫院,我還怕找不到它嗎?

  在要走出火車站的廊下,我看見一個女孩子擺的香煙攤上,還有各種花花綠綠的冊子賣,果然我在其中找到了大版市區地圖。這張地圖很好,翻過背面,還印著許多索引、指南。在官廳、公所、學校……一覽裡,我看見「病院」一欄,羅列了二十幾家醫院,卻沒有那家數一數二的回生病院。仔細看看,原來所有的全是公家醫院,這就難怪了。

  我回過頭來問香煙攤的小女孩,知道不知道回生病院,她連說知道,離火車站不遠。據她比手劃腳所指示給我的路途,仿佛不用三彎兩拐就到了。我真高興,謝了她,出了火車站,還是叫了一輛計程車前往。我旅行每到陌生地方,如果時間有的多,我也還是喜歡拿了地圖,自己亂走亂闖一陣的,但是我這次預備以一天時間大販、東京打來回,為爭取時間,即使再近,也懶得按圖索驥了。

  我在車上想,到了回生病院,我找誰呢?說明我在這家醫院出生的,想來拜訪一下的幾句簡單的日本話,雖然早已經學好怎麼說了,可是再接下去,實在也不會多說了。好在是跟日本人說話,可以連說帶寫,同文同種嘛!……還沒想通呢,絹笠町到了,回生病院到了,我的出生地到了。

  我下了車,先看看環境。回生病院就在絹笠町的一個巷口。它和想像中母親所告訴我的,畢竟也還是不同。巷子不大,巷口外果然對著一座橋。回生病院不是一個建築偉觀的大醫院,雖然是樓房,但很普通,樓旁豎立著一塊看板,注明醫院科別,是一家全科醫院。

  我上了幾層臺階,進到醫院裡。這時已經是時過中午,所以候診處只剩寥寥無幾等待取藥的人。在公共場所裡,一個人的進出,是不會引人注意的,我便也在候診長椅上坐了下來。遲疑了一會,我才走向對面的辦公處,用生硬的日語問他們,有沒有能講英語的人?我想如果有會說英語的,我們就可以多一種表達的工具了。辦公的小姑娘聽說,立刻從後面請來了一個小老頭兒和我交談。我對他說,我是出生在這家醫院的中國人,這是我四十多年第一次重臨我的出生地。我說我是旅行美國歸來,特別計畫來訪問的,我想看一看我的病歷,看看我出生或住過的病房什麼的。我又告訴他,我出生後的第一種語言,是日本話,可惜如今快忘光了。小老頭兒聽了,又驚奇又高興。他告訴我說,病歷是每十年作廢一次,當然無法找到了。病院的建築,雖然沒有毀於戰爭,但部分卻遭火災重建過。不過,他想了想說:

  「我帶你去見見婦產科的看護婦長,她在這裡幾十年了,說不定你還是在她的照顧下出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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