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昨夜長風 | 上頁 下頁
一八


  這最近,業主李太向明軍透露,在不久的將來要移民加拿大了,她說:「賽小姐,我們既是舉家移民,房子就賣定了,免得牽腸掛肚。我看你住到這房子來後,也真一帆風順的,很希望你能住下去,如果你喜歡把它買下,就算便宜一點,我們也是願意的。」

  這未嘗不是好的建議,賽明軍本身是加拿大公民,沒有這種憂慮。但要她回溫哥華去,是根本沒有想過的事。

  這些年來,一個人飄泊在外,辛苦經營,今日已略算站穩陣腳,回加拿大去重新適應及奮鬥,是絕不輕易的。更何況她仍有一重心理故障,不知應如何攜帶著左嘉暉拜見父母。

  賽明軍始終覺得愧對雙親。

  明軍知道,或者她的父母早已聞到風聲,知道有關自己的一切,世界上是沒有秘密這回事的。然,要她明目張膽,毫無愧色地承認這件事,她仍惴惴不安,甚感尷尬。

  明軍其實是完全不介意別人知道她是未婚媽媽的,公司裡頭的同事,就知道她有個寶貝兒子,只是,人人都不便追問她的婚姻狀況。

  只有在父母跟前,明軍會情怯。

  或者在傳統觀念上,有私生子是無論如何都惹人閒話的,別人不接受而數落她的難堪到底有限。誰生在世上未試過談是論非?但,如果責難出自父母之口,說上一句半句——「你令我們蒙羞、為難、尷尬。養你育你,落得現今這個結果,你於心何忍?」

  明軍就真不知如何再有勇氣抬起頭來做人了。

  唯其如此,可見她心底下是緊張父母、想念父母、孝敬父母的!

  自從嘉暉出生之後,明軍每個月都一定把一封極其簡單的家書及些少錢,寄回溫哥華的父母。反應呢,十分冷淡。只半年才收母親幾隻字:「你自己萬事小心就好!」

  能依舊保持聯繫,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明軍沒有埋怨,亦不敢埋怨。

  所以說,要她回到溫哥華去定居是不可能的了。俗語所謂:「寧讓人知,不讓人見。」不能再加深自己與雙親之間的嫌隙了。既以香港為安身立命之所,在此城置業,也是良好的家庭計劃之一。現今嘉暉睡房的牆還是塗乳膠漆的,明軍老早想把它重新佈置,改貼一些五彩繽紛,熱熱鬧鬧的雪姑七友牆紙,烘托出有人跟嘉暉為伴的氣氛來,別讓孩子獨個兒留在房內睡醒了,仍不見媽媽時,會覺得孤苦伶仃。然而,房子始終是別人的房子。一筆辛苦積蓄來的錢花了出去,不到一年半載,租約滿了,業主要逐客的話,跟人家鬧上法庭去理論爭取這種事,明軍是不打算做的。還是老話,連終身幸福,明軍都不屑當個小潑婦,叫嚷到左思程婚禮上去,又何況是居住問題。

  每念至此,忽又浮現起自己挺著大肚子,冒雨站在聖堂對街,遙望左思程挽著他的謝家小姐搭進花車去的情景。當時最淒厲的,其實是良心與現實,理智與感情之戰。賽明軍當然想過這就沖過去,問對方一聲:「你怎麼安置我?」此言一出,萬事皆休,一拍兩散。或者賽明軍覺得肝腸寸斷,生不如死,就這樣直沖、沖過馬路,對準駛出來的花車沖過去,一屍兩命,還可能在臨終時,面對面的把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眼神傳遞給左思程,死也瞑目。沒有,結果是什麼也沒有做,因為明軍不要爭,不要討嗟來之食。

  凡事、凡人之所以美麗,只為自然自動自醒自悟。

  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無須摧毀。

  話說回來,房子既非自己名下物業,何必強求法律作人道保障。

  如此一來,倒要精打細算,不敢盲目衝動進行什麼大小工程的裝修。

  難得業主有此建議,明軍是認真地打算把房子買下來的了。況且在建煌集團這些年,手上的積蓄,足可付首期,月供數字因可以引用員工特惠條例,利息很低,更可應付有餘。

  這一切有計劃、有打算的安居樂業,兜了一個大圈子,還是全仗於自己的那份工作。

  不能為了一份情何以堪的壓力,就此放棄。

  最終得出的答案是:勉力做人,努力做事。明天,必須是有希望的、明亮的一天。

  雖然,理想歸理想,實行起來,很艱難。

  賽明軍自從謝書琛家族入主建煌集團之後,回到自己辦公室去就惴惴不安。

  只要腦裡有一分一秒的空隙,就得想:會不會就在今天見到左思程了?見到了之後,自己的態度應該如何?當然應該從容不迫,理虧是對方嘛!可是,知易行難,不知屆時會是何等光景,以致弄得自己手足無措。

  還有,左思程會不會問起左嘉暉來呢?他是嘉暉的生父,他有權知道兒子的成長,他甚至可以要求跟他見面。

  見面?父子的相逢是否意味著一個新的局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自己的反應是什麼呢?是歡迎?抑或抗拒?一定是不知所措。

  這麼渾渾然地想下去,才在刹那間驚覺,左思程根本不知道有左嘉暉的存在,不是嗎?兒子出生時,左思程怕仍在卿卿我我的蜜月期。

  唉!想得太遠了。也委實期望得過多。

  整整一個星期,賽明軍都沒有在寫字樓內碰到左思程。這位上任的新官,大概也忙得不可開交。賽明軍說到底還未爬到直接向董事報告事務的職級,這麼多個高級經理,幾時輪得到她了。

  不是不氣餒的。賽明軍為了把自尊心保護得好一點,拖長它將受重創的時刻,她有時也下意識地多往外頭跑,寧可撲來撲去的巡店,好過坐在辦公室內,有種揮之不去的憂慮,怕相見不如不見。

  如此的惶惶然不可終日,無非是一個道理。賽明軍心裡,有個小聲音,靜靜地告訴她:「矛盾只為你仍愛左思程。」

  沒有比這更悲哀與無奈的了!

  事必要愛一個自己不能愛、不應愛的人,那種掙扎是淒厲的。

  賽明軍為了終止起伏的思潮,唯一的辦法就是作短暫式的逃避環境。她抓起了手袋來,準備巡店去。反正很少入新界的商場巡視,也是時候對那些店作突擊檢查了。

  正踏出辦公室的門,就碰到小圖。

  「正想告訴你,左先生有請,到他辦公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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