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醉紅塵 | 上頁 下頁
四二


  他突然有一種衝動,想霍地站起來喝問:「莊競之,你究竟打算怎樣?實話實說好了!」

  當然,楊慕天不會這樣做。

  心虛得確令他情緒極不穩定,然而他還能勉強控制得來。

  那莊競之似乎沒有覺察到楊慕天的神態有些微局促尷尬,她只在肆意回想,自語道:「那最後一次我們坐在一塊兒吃東西,是我們下水偷渡來香港時,在叢林裡分吃著饅頭呢!啊,不,不,不!」莊競之笑:「我記錯了,是在那間新界的小屋裡,蛇頭把你帶走之前,我們還——起吃過飯。」

  莊競之歪一歪頭,神情有點天真爛漫,雖不配她的年紀,然,絕不突兀,絕不難看。

  實在莊競之相貌極為年輕,難怪人們把她估計成未到三十的成熟少婦。

  楊慕天終於開口了,他直截了當地問:「怎麼突然想到要來香港?為了業務?」

  莊競之一本正經地答:「你難道不知道這九十年代將是筷子天下,世界經濟重心將轉移至亞太區來,我將以香港為基地。」

  楊慕天望住她,神情並無半分疑惑,莊競之又說:「當然,這是表面原因。實際上,完全的為了你,慕天,為了要見你而來!」

  楊慕天的心差點自胸腔跳出了口來。

  這眼前的女子令人迷惑至極,才不過幾句說話,已一步一步地把他帶入迷離境界。

  楊慕天問:「過去的,你不能忘記?」

  「你能嗎?」

  「我嘗試。」

  「我不。我記牢一切,因此,如今我自由了,有機會了,所以我回來,最低限度,見你一面!」

  「如此而已?」楊慕天問。

  「當然的希望可以有其他,其權在你!」

  這是相當誘惑而露骨的說話,出自莊競之之口,令楊慕天飄飄然之餘,實在駭異。

  他完全不捨得不去回味這句說話。

  隨即,楊慕天在心裡告戒自己,小心點,別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晚哲不保!

  楊慕天說:「我們已經分離二十年,很多事已轉變,包括人的個性在內,我未必再如你回憶之中的我!」

  「不,」莊競之的眼神是堅定而灼熱,一股懾人的光芒飛濺到楊慕天的身上來,令他溫熱而戰慄:「我完全相信三歲定八十,我並不認為你會有什麼轉變,轉變的只不過是環境,而不會是內心。」

  楊慕天再一次地無辭以對。

  莊競之說:「連當年你出賣了我,害我受許許多多的苦,我都能接受了,諒解了,我們之間的最大障礙已經撤除,只要你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的。」

  楊慕天有點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莊競之竟一派不在乎地說出,他曾出賣她。

  她是完全知情。

  「競之!」楊慕天輕喊。

  「是那些蛇頭給我說的,他們說顧春凝只籌到一萬元,亦即是一個人的贖金,故此你出去了,留下了我。」

  「你相信他們的話!」

  「對,我相信。因為不只那兩個壞蛋這麼說,還有那位帶你出九龍尖沙咀的阮小雲,她父親也是屈蛇集團的一員,她也對我這麼說。小雲不會說謊,其後她幫了我很多的忙,她是個好人,所以我信她。」

  楊慕天不能自辯。

  他一直以來想好了的一套謊言,完全的用不著。

  尤其是當他接觸到莊競之那誠懇的天衣無縫的眼神時,他知道莊競之對那阮小雲的報導完全深信不疑。

  而事實也真勝於雄辯。

  楊慕天怪異于莊競之的反應。

  她會不會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早已心懷不軌,伺機報復?

  楊慕天心驚膽戰。

  莊競之卻泰然自若,說:「幕天,那一陣子,你曾令我傷心欲絕,其後,我遭遇到的艱難辛苦,真的應驗了當年在小山上,你被蛇咬傷之後,我的誓言。你還記得嗎?我當天起誓,如果你的生命得以延續,我將以百倍的苦難補償,是真的,誓言一定會應驗。」

  競之說這話時,臉容莊重嚴肅得近乎聖潔,教人不敢迫視。

  她對承諾的執著如此牢不可破,有一種山崩地裂均不能動搖的愚忠與愚誠。

  「一定是因為我的誓言,上天才安排我們分離,也只有把我和你拆散了,那些世間的苦才真正是苦。」

  「你那以後的經歷究竟如何的苦?」

  「苦不堪言呢!也不是今兒個晚上能給你細細道來。總之,一句話,我撐得支離破碎,身心都殘缺不全。我之所以終於能生存下去,除了命運安排之外,也因為我在苦難中感悟到一條道理,人在極端的彷徨恐懼折磨之中,什麼都不會想,只會拼命爭取自救的方式,然後才可以脫險。因而,我瞭解了當年你捨棄我的心情,並且原諒了。」

  楊慕天在心裡籲出長長的一口氣,他一直看牢莊競之。

  人若是說謊,臉上的肌肉無法全然舒坦,眼神也不可能如此落落大方。

  莊競之的表現令楊慕天出乎意料之外的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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