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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競之,如果你跟慕天能在別個天地重建家園,那才是有前途的。」

  連競之都嚇得下意識地周圍張望,自己那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間,仍然是那模樣,不可能隔牆育耳。而競之的手心,跟她父親的一齊都冒出冷汗來。這句話非同小可。

  「競之,我是言出有心的。」莊世華說。

  競之明白,她說:「爸爸,你打算怎麼樣?」

  「女兒,要打算的是你們,我老了!」

  「不,」競之衝動地高嚷一聲,隨即壓低了聲浪,再說:「要走就一起走,我決不放下你!」

  競之把父親緊緊地抱著,不放。生怕下一分鐘,莊世華就要消失似的。

  「別傻,別傻,競之,你從來都不是這樣子的!」莊世華說。

  對,莊競之遇事一向鎮靜。楊慕天跟在他們身邊的開頭那段日子,鄰居的孩子們都以驚駭的、怪異的,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競之,她只是不理,一貫氣定神閑地過日子。

  莊競之,從來沒有將自己的委屈以及為難向她的父親傾訴。

  十多年來,一個少女的成長過程中,怎能沒有惶恐、憂慮、疑惑、困擾、屈辱呢?何況生存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中?然,莊競之未曾向她最親近的父親和楊慕天哼過半句。

  這份堅忍、能耐,力量、修養,是天生的。

  莊世華為此而感動不知多少次。在他亡妻的靈牌前落淚,心裡默禱:「多謝你賜予我這麼好的一個女兒!」

  莊世華因此對競之說:「快別這樣,你從來都不曾令我擔心失望過。競之,你以後也不會。不論我在你身旁與否,你都會好好照羸自己,為我和你媽媽的安樂!」

  競之點點頭:「可是,爸爸,我不要離開你!」

  「我們再這樣子苦下去,不會有前途。年紀輕輕的人,就快避無可避,被迫著去做些傷天害理,背父棄母的歪行來。競之,」莊世華是越說越衝動,「我看情勢在急劇變壞,我不要你們餡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爸爸,我不會,我不會跟他們一道地瘋!」

  「洪潮暴發,所有人都會身不由主,無一倖免。」

  莊競之愕然。

  「競之,你要有心理準備,待慕天康復以後,我們再從詳計議。」

  「爸爸,」競之再度抱緊父親:「是事在必行嗎?」

  「對,事不宜遲了!」莊世華說。

  故而莊競之對楊慕天指望在家園長相廝守的願望,不置可否。

  她把父親的這番心意,告訴了楊幕天。

  慕天先是驚異,其後就說:「你父親的顧慮,都是對的。」

  家中的兩個男人,競之心中最敬畏的親人,都一致默許這件大事,且已開始慢慢籌算計畫了。

  慕天與競之的心情卻截然不同。

  競之是愁容滿面,難捨難分,畢竟是骨肉分離,生離死別韻事。

  慕天卻躍躍欲試,期望著重出生天。

  這些日子來,他打探得的消息都極具鼓舞性,人家都說香港是座金礦,只要能南下成功,從此必一帆風順,自由自在了。

  莊世華有位女學生叫顧春凝。在北京教學時,世華和她的感情很不錯。只因她父母是海外華僑,希望未出國的她,能學好英文。莊世華看她好學溫文,額外地騰出時間為她補習。

  顧春凝被父母申請到香港去,原本打算再轉赴美國三藩市的。

  後來,在她寫給莊世華的信中說,她在香港遇上了一位叫陳庭鈞的廣東仔,二人已共偕連理。小夫妻拍檔做點小生意,不再去美國了。

  這女學生還真念舊,不但一直有音信問候老師,還不時寄回一公斤的花生油,執了弟子的敬禮。

  信中,常問老師與師妹有什麼需要她幫忙的,只管囑咐她,自當盡力而為。

  這番心意,莊世華一直記在心上。

  他最近回了顧春凝一封信,小心地暗示,如果春凝念舊,請在有機會時照顧競之和慕天,並把慕天的身份略略描述在信裡頭。

  不久,顧春凝的回信寄來,大意說,

  「近月來,疏於問候,只因庭鈞病逝,新寡心情惡劣,又要打理小生意,既煩且悶。為庭鈞的一病,家資耗用不少。然,如老師有緊急需要,仍可去信美國老父,請求接濟,只是未到最後關頭,不欲多添老人憂慮。老師,請多多保重,師妹與慕天是老師畢生至愛,自是不言而喻,但望有日能跟你們相見,讓我有機會稍盡心意,稍報師恩。」

  信是寫得相當含蓄,也實在非常清楚。

  顧春凝是一定會盡力照顧競之和慕天的。

  這才使莊世華放心讓女兒跟慕天成行。

  啟程前的一晚,世華寫了一封信,信封寫上顧春凝的位址電話,放進一個小膠袋內,密封起來,再啁競之把膠袋縫在內衣裡頭。

  慕天一早就將乾糧備妥,再把莊世華辛苦籌得來的一些錢收藏在褲頭袋內,就好好上床睡覺,以養足精神。

  競之父女倆相擁著,一整晚,不曾入睡。

  還是到近天亮時,競之才稍稍止住了眼淚。

  啟程時,晨光熹微,莊世華不打算送他們去火車站,怕太惹人注目。

  就在木屋前的園子內,父女泣別。

  競之恭恭敬敬地在青磚地上跪了下來,給父親叩了三個響頭,跪了好一會,仍然捨不得站起來走。

  連慕天都跪下去了。

  終於讓莊世華一手扶住,說:「慕天,我把競之交給你,你要好好待她,就是報答我了。」

  慕天鄭重地點了頭,再扶起競之,這就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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