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異邦紅葉夢 | 上頁 下頁
四九


  或許,睡醒了一覺,她的惆悵與悲痛會漸漸引退,只騰下來一片無愧於此城此地的澄明的心。

  最低限度,為報答這塊會慷慨收容她的土地,她不肯為了個人的利害關係,而同流合污,殘害了房產投資的名聲。

  溫哥華的秋天並不多陽光,滿山滿街的紅葉只在黯淡的天色下,迎著細風擺動,迷蒙中的一片血紅,更引人幻想遐思,心會飛馳至老遠。

  宋惜梅搖電話給連俊美,辭行。

  「你也回香港去了?」連俊美這樣說。

  「為什麼這麼說呢?」

  「只為,我怕我也要回去了。」

  「啊!」宋惜梅輕呼一聲,知道事態有變:「要出來走走嗎?」

  「好!我也正想把那一天的工資送去給你介紹來幫過我家務的阿真姐。否則,一回香港去,人蹤杳然,很過意不去。」

  「好,我陪你走一趟。」

  一路上,連俊美把父母與兒女的反應告訴宋惜梅。她問惜梅的意見:「人生下來即要為身邊的人而活?還是只為自己而活呢?」

  「一定是為自己而活。」

  「是嗎?」

  「當然是的。你肯為別人而活,無非是為了別人,自己才開心而已,兜了一個大圈子,始終是以自己為先。」

  「如果我愛我父母與子女,有甚于翁濤,我就選擇為人而活做藉口。如果我的確非有翁濤不能活呢,我就會說,人只須為自己而活。是不是?」

  「孺子可教。」在這個凝重的氣氛下,宋惜梅還曉得出語幽默。

  連俊美理理地嗔一口氣,說:「我會很想念很想念很想念翁濤。」

  「我相信他也一樣。」

  汽車停在李通家門前,宋惜梅說:「我在車上等你吧,昨天在醉仙樓,就跟那位阿真姐談得有點不快,不要見她了。」

  「好,工資交給她,只消一會就出來。」

  連俊美接動門鈴,沒有回應。

  好一會,連俊美試著推門進去,大門竟是虛掩的。

  坐在車內的宋惜梅等得有點不耐煩,正想扭開收音機聽聽新聞報告,煞地轉來一聲驚叫。

  是連俊美的呈音。

  宋惜梅街下車去,直闖進屋來。

  「俊美,俊美!什麼事?」宋惜梅邊走邊叫。

  堂屋、客廳、廚房、各睡房通通沒有人。

  宋惜梅走近廚房,正要推門,腳下絆倒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嚇一大跳,竟是連俊美暈倒在地。

  「俊美,這是為什麼呢?你醒醒嘛!」

  當宋惜梅抬起頭來向廚房四周望去,眼前景物,一陣子迷糊,一陣子清晰,證明她已在暈眩的邊緣了。

  她扶著牆,閉一閉眼睛,摸索看爬過那二條條橫陳地上的屍體,終於抓到了揍在一旁的電話機,她搖了九一一,僅僅來得及說了地址,才昏過去。

  太恐怖的經驗。

  溫哥華市電臺宣佈的大新聞:「一家新移民,李姓,因為不適應本地生活,形成重大壓力,一家之主李通,突發狂性,揮刀斬殺其妻、其子、其女,然後自殺。這已經是三年來,同類型事件家庭慘案的第三宗。發現四具屍首約兩名李家友人,因驚慌過度暈倒,已送醫院救治,情況良好。」

  醉仙樓頭,談論著這宗事的人特別多,可能是直接認識死者之故。

  兩名新近移居于此的中年夫婦,剛吃完了午飯,走出醉仙櫃,正要踏上那別落地不久的平治,忽然正面來了幾個把頭髮剃得光禿禿的,只得一條辮子在腦後的怪形怪狀少年人,用力拍著車頭,大裡說:「你們中國移民,不是有錢,就有快樂的,有人殺了一家四口呢!」

  中年夫婦趕快走進車廂去,上了鎖,匆匆把汽車駛走。

  那一處都是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揚,任何慘劇都不會起到阻嚇作用。仍有大量的海外移民每天著陸在溫哥華的機場。

  當然,也有人離去。

  宋惜梅與連俊美一家乘同一班機回港去。

  快要上機時,心心與義義嚷看要吃雪糕。

  「都快人間了,不要再諸多要求了。」連俊美說。

  「不,不!」孩子還是嚷,拼命擺動連俊美的手。

  「讓我帶他們去吧!你跟連伯伯、伯母先走。」宋惜梅這樣建議。

  孩子們一聲歡呼,改挽了宋阿姨的手。

  惜梅領看他們走進一間冰淇淋店,給他們挑了雪糕筒,正俯頭在衣袋內尋找碎銀時,有聲音跟她說:「我已付錢了!」

  「啊!是你,翁濤!你來送機?」

  「是的。」

  他時下身去,拉起了方心與方義的手:「我知道。」

  「你不跟她說再見?」

  「不必了。」翁濤轟微垂著頭說,剛剛觸著小心心的眼神。

  「肯不肯跟翁叔叔說再見。」

  方義先吃一大口雪糕,然後爽快地答:「翁叔叔再見!」

  方心一直拿眼看著翁濤。

  宋惜梅在旁勘:「心心,雪糕是翁叔叔給你真的。」

  方心昂起頭,非常老成的問:「你不會到香港去,是不是?」

  翁濤一倍,很誠懇地說:「不,我不會去,一定不會。」

  「我們也不會回加拿大來!翁叔叔,再見了!」

  「再見!」翁濤把兩個孩子擁抱看,親了一下,才再站起來。問宋惜梅:「你呢,你會回來嗎?」

  「我?」惜梅想:「我會回來的,另一個紅葉滿山的日子,我會回來探你,也回來憑弔夢醒的惆悵。你知道,一回到香港,無人可以夠資格享用這種奢侈的感情發洩,我們香港人不只是要生活、要工作,而是要拚命,要搏殺。」

  「有充足心理準備的人,等於有好的開始,已是成功的一半,同你預祝!」

  「多謝你的祝福。」

  「有人會接你未機?」

  「有。我的摯友,郭嘉怡。」

  「真可惜,緣僅一面。」

  「期待另一個紅葉紛飛的日子,再相見。」

  「是的。」

  「有需要我代你傳一個口訊嗎?」宋惜梅問,心真的難過比她預期的還要多、要重。

  「請她保重。」

  翁禱把一個小錦囊交給宋惜梅。

  「請代轉交俊美!」

  小錦囊放到連俊美的手上去時,航機已經啟程。

  俊美打開來一看,是一條很幼細、很精緻的腳條。

  那一夜,她為他開門時,絆倒了,他攙扶她,為她擦傷了皮的小腿療傷。

  第一次的肌膚之親,是他輕輕的抱著她的小腿。

  連俊美把小錦囊緊緊握在手上,輕聲地問宋惜梅:「是不是無須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

  宋惜梅只笑笑,沒有答。

  她遙望窗外,白雲片片,仿似見紅葉飄送,在她眼前飛動。

  怎麼回答連俊美的問題呢?

  真實的答案可能是苦澀的。

  並非不須天長地久,而是,需要又如何?多是無能為力,事與願違,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曾經擁有,確總比從未擁有過值得安慰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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