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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貝清的死,為彩如帶來的悲痛是徹骨的、銘心的、無法遺忘的。

  她的哀傷充盈在體內每一個細胞、每一根血脈、每一條毛髮,那像無孔不入的癌,把她剩餘的、賴以維生的滋養都侵蝕掉、吞噬掉。

  基本上,彩如是因為丈夫貝清的悲慘逝世,而不堪刺激,以致早產的。

  生孩子時實在也失血過多,但在連裹腹都成問題的時候,往哪兒去找比較有營養的食物去補充體力?

  貝欣出生後的三天,彩如已經奄奄一息。

  守在她床前的伍玉荷,難過得眼淚老在眼眶內打轉,不懂得任情流瀉一臉。

  那種實在想哭要哭,而又不敢哭、不肯哭的艱難與辛苦,真非過來人所能知曉。

  入夜,箕圍屋四周的縫隙竄進了陣陣的冷風,讓人遍體生寒。

  伍玉荷為了讓貝欣取暖,惟一的方法就是緊緊地抱著她,守在彩如的床前,爭取著她彌留之際的共聚,哪怕還有一分一秒,她們三代能共聚一堂的時刻,是彌足珍貴的。

  夜深了,伍玉荷懷中的小寶寶早已熟睡。

  貝欣是個吃不飽肚,仍能好好睡去的乖孩子。只需她的婆婆輕輕地、有節奏地拍打著她的小屁股,她就會很快睡去。

  這是她們婆孫之間的一個訊號與一重默契。

  伍玉荷在萬籟俱寂的半夜裡,凝視著彩如那張蒼白得已無半點血色的臉,她已經作足了心理準備,去迎接生命上又一次難以預計與言喻的打擊。

  彩如在整個夜裡都無聲無息地靜臥著,若不是在天色微微發亮時,她的眼皮忽而連連地抽動幾下,伍玉荷還會以為女兒已經不辭而別了。

  她輕聲地呼喊著女兒:「彩如,彩如。」

  彩如沒有睜開眼睛,她的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轉動,但就如一個渴睡的人,實在無能為力去扯動她的眼皮。身體的一切機能正在衰退,已經不能隨心所欲了。

  「彩如,你醒了,你有話要跟娘說嗎?我和貝欣就在你的身邊。」

  彩如似有感應,她的嘴唇在顫抖,竭力地顫抖,分明在使盡全身的力氣,企圖把她要說的話說出來。

  「彩如,你慢慢說,我會聽得到。」

  伍玉荷俯下頭,附耳在彩如的嘴邊。

  果然,她聽到很微弱的聲音,在緩緩地組成一句一句斷斷續續的話語。

  「娘,對不起……我想活下去的,……可是……可是……

  彩如不但吃力地說話,而且還竭力的抬起她的手,盼望能觸摸到母親懷中的嬰兒。

  伍玉荷把女兒的手攙扶著,讓她搭在孫女兒的小小手臂之上,然後她熱淚盈眶地說:「彩如,我們都在你身邊,永遠在你身邊。」

  「欣兒……」

  「她會長大,放心,欣兒一定會漂漂亮亮地長大。國家不會永遠窮,我們總有一天會吃得飽、穿得暖,走在人前光光鮮鮮的。」

  「娘……感謝你……」

  「彩如,你好好地睡去,欣兒會在這塊土地上成人長進,我們緊守我們的信仰,活下去,且會活得更好,相信我……相信我,彩如。」

  然後,伍玉荷發覺彩如的手已經自貝欣的手臂上滑落下來,輕輕地垂到床邊去。

  一個母親的眼淚在天亮時才流瀉下來,淚珠紛紛碎落在還未睡醒的小貝欣的衣襟上。

  彩如的逝世,傷心的是母親伍玉荷。

  小貝欣太小,小得她一輩子無法記憶起她的母親戴彩如是怎麼個模樣。

  貝欣其實是個從小就跟眼淚絕緣的孩子,她絕少哭啼。

  在肚子餓時,只會哎呀哎呀的叫幾聲,竭力地揮動著她的雙手,踢著她的雙腳,意圖引起別人的關注。

  從來小貝欣為自己想的辦法都是規規矩矩,實際實惠的。

  貝欣長到三歲時,她外祖母伍玉荷的預測靈驗了。國家已經日有進步,人民不至於窮到餓死的地步。只要肯勞動,兩餐飽飯是不愁的,畢竟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已成歷史陳跡了。

  伍玉荷一直在小欖鎮上當農戶,務農飼畜,這使她的身體鍛煉得越來越結實,越來越老當益壯。精神上,她可透過日常的工作回歸到丈夫戴修棋的懷抱裡。

  每當稻熟收成的季節,阡陌上一片金黃,在陽光下閃閃生輝,她就噓一口氣,不禁生出美麗的遐想。如果修棋在田野上,彩如也在她身邊,甚而貝元的一家也健在,那麼,也許她和章翠屏就會一個挽著飯籃,一個拖著小貝欣,在樹蔭下圍聚著吃一頓美味無窮的清茶淡飯。

  如今,當然不是這幅圖畫。

  伍玉荷惟一的安慰就是看著小孫女,一天比一天長得更強更壯更可愛。

  貝欣自五歲開始念書,就非常投入,甚得學堂內的老師讚賞。

  教她的文任齋老師老是誇貝欣是班上最聰明最勤奮的學生,就連他的親生兒子,跟貝欣同班的文子洋,也比不上她成績優異。

  那年,貝欣六歲,文老師上課時出了一道作文題目叫《我的母親》。結果貝欣寫的那篇作文得了全班最高分數,文老師褒獎她之外,額外還送她兩個蓮蓉包作為獎品。

  貝欣開開心心地捧著兩個白雪雪的蓮蓉包子,走出課室去,準備帶回家跟她外祖母分享。

  正走在小巷上,就迎頭來了班上的幾個小男生,其中一個為首的乳名叫大牛,攔著了貝欣的去路,還趁她不備,一手就把貝欣手上的一個蓮蓉包子奪過去,並立即放在嘴裡咬了一口。

  貝欣並沒有吵嚷,她微吃一驚之後,立即站穩了腳步,首先保護著她手上剩餘的一個包子,趕緊把它放進書包裡去。

  然後貝欣瞪大眼,看著大牛和其他幾個男生。

  大牛說:「貝欣,你娘不是早就死了嗎?你的作文寫一個死人,怎麼會得到最高分數,我們就想不明白了。」

  貝欣轉動著大眼睛,悠悠閑閑、清清楚楚地答:「你娘還沒有死,你不是個孤兒,對不對?」

  「當然了!」大牛趾高氣揚地答。

  「那麼,你回家去,把你今天對我所做的事告訴你娘去,她就會告訴你,為什麼我會得到最高分數了。」

  「我娘會告訴我?怎麼會?她根本不知道你究竟在寫些什麼。」

  「你沒有回家去問,怎麼知道了。」

  大牛想一想,道:「好,我回家問去。可是,你的另外一個包子呢,拿出來分給我們吃。」

  大牛搶前一步,他以為貝欣會害怕而慌忙地把那小包子拿出來給他。

  可是,大牛估計錯誤了。

  貝欣非但沒有退縮,還踏前一步,整張臉俯向大牛,道:「你不是已經拿了我一個包子了?那剩下來的一個,我留著,待你回家去問過你娘,你的所作所為是對的,我便把包子送你娘吃,不然,我就用來孝敬我婆婆去。」

  「瞎扯。」

  大牛一揚聲,幾個男孩就撲向貝欣,要搶她書包裡的小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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