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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曾有那麼一晚,在利通銀行開夜趕工完竣,江尚賢開車送我回家去,車子停在家門後,我仍倦不可當地坐在車子上,不願動。

  「江尚賢說:『到了!我們要說再見!』

  「『真能再見也還是好的,差不多每天晚上睡在床上,我就有個恐懼,明天醒來,見不著太陽,見不著你,那怎麼好算了!』

  「說這番話時,我並不幽怨,語調輕鬆至近乎俏皮!江尚賢之於我,已成知己!

  「我們當然明白,能夠宣諸於口的感情,已無暖昧之意!都可以接受了!

  「『再尋另一份精神寄託去,明天只會更好,是不是?連我和你的相處都可以峰迴路轉,進步神速,有什麼事解決不了的?』

  「『對呀!我也是這麼想,於是開始能吃能睡,體重驟增了!』

  「『程立山對你好嗎?』

  「『沒有寄予希望,何來失望呢?』

  「『你準備就這樣過一世?』

  「『不。等待著離開他的時機。』

  「『幾時?』

  「『他稍稍發跡之時,說得具體一點,只消他的經濟好轉,能夠獨立謀生,他並不再需要我了,我就走得比較安心!』

  「『沒想過你對他有這麼深厚的感情。』

  「『我們畢竟有關係,一夜夫妻百夜恩,是不?』

  「江尚賢當即面色一沉,緩緩地把頭低垂應著:『是的,不能怪你!』

  「我看著他,問:『你有感而發?』

  「突然之間,江尚賢抬起頭來,望著我,竟有淚光。

  「江小姐,直到那一晚,我才赫然發覺,傅瑞心跟你父親的一段恩怨,如此長年累月地蠶食著他的心!

  「『佩芬,我早想把我的這個故事相告,老是開不了口!告訴你這個故事,其實只為你明白,我每晚回到家去,就似有千斤重擔壓在心頭,來自一份我深深虧欠而無法償還,無法解決的人情。但願太陽早早升起來,我可以立即回到利通去,如果連在我工作的環境裡,都有類同的事情發生,我不敢想像……』

  「『不用說下去了,我明白!』

  「不是不惆帳的。

  「雖然,我認了命了,仍禁不住在以後的歲月裡,痛恨起傅瑞心來,如果沒有了她,生命的篇章,必會改寫!」

  我沒有答張佩芬的話。

  人一遭逢失敗,就會怨天尤人!

  張佩芬如是,傅瑞心也如是。

  「程立山為什麼對父親有此誤解?」

  我不是不氣憤的,憑什麼他有資格當街當巷地侮辱父親的名聲?誰應負起這個責任?

  張佩芬說:

  「程立山是我和你父親共同為那批黃金所要償還的債務。你父親為了動用黃金而得以叱吒風雲,因而下意識地屢屢對程立山讓步,他認為不能回報我的感情,也應該在金錢上彌補損失,於是多年來資助立山經營生意,既希望他能自立門戶,也期待我可以了卻一重責任。

  「我則為了利用過程立山去泄一時之憤,而深深自咎。

  我們都不曾留意到姑息縱容所帶來的後患可以無窮。

  「原來,人類過分的仁慈,一樣會招致質疑。我和江尚賢不便披露真相,益使外間人以及程立山,覺得我們無私顯見私,直至我忍無可忍地向程立山提出離婚時,他當場冷笑:『怎麼?當情婦不夠癮頭,要登堂入室做個貴夫人去?如你有此良機,我成全你!』

  「我嚇得什麼似的,問:『程立山,你有良心沒有?這些年,誰虧待過你了?』

  「『沒有!沒有!』程立山擺著雙手,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自知受恩深重,也不是個不思圖報的人!這些年來,程家的門,你自出自入,我說過你半句沒有?良家婦女在外頭若是打一份正正經經的工,會得勞累至水靜河飛才回到家裡來?你騙誰!』

  「我氣得整個人抖動,撲過去跟程立山拚了。

  「『你還有資格撒野?』

  「他連連賞了我幾個耳光,將我推倒在地上,狠狠地說:

  『你們若沒有做過情虧之事,會如此地輔助我?大陸跑下來沒有發跡的人,塞滿全城,他偏挑我姓程的幫去?彼此心照不宣了!你膽敢明正言順地跟我談離婚,就叫他出一個價!』

  「我嘴角滲出血水來,心上的慘痛與屈辱,混和著血水,要吐出來似的。我掙扎著爬起來,沖出家門,直奔至江家去。

  「原想找江尚賢商量著辦,話還沒有說完,程立山竟跟著闖了進來。

  「『程先生,如果我不歡迎你在未經我同意之前硬闖進我家來的話,你知道後果?』江尚賢對他並不客氣。

  「『知道!你會報警是不是?你會嗎?』

  「『立山!』我近乎央求他:『你還算讀過書的人吧?公平點對我們!』

  「『上天對你們的公平已有甚於我了,你們還需要什麼?』

  「『程先生,世上沒有人須要對別人的運氣負責。』

  「『對,我從來不曾作過如此的要求,香港地,會有求人而每每能百發百中、得心應手這回事嗎?太笑話了!誰不是為了幫自己才去幫人!連做善事都不忘扣稅呢!只不過是支出與收成比例上的差額不同而已!你幫我的,無非為到頭來能幫了自己!』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江尚賢微有慍色。

  「『江先生,如果我不能撈些好處,我何解要為你們充撐場面,讓張佩芬冠以程姓,有名有份地在人前行走,予你們方便!如今她要提出離婚,是要吊銷我的牌照了,總要跟你談談補償吧!』

  「『程立山!』我咆哮; 『我們完全沒有做你可以引為威脅的事!』

  「『好!好!好!』程立山又在擺手:『算你們是冰清玉沽又如何?往社會人士面前一坫,把我的故事說出來,信與不信的人都會爭相傳誦,本城有個好處,人人都緊張忙碌,辛苦經營,難得有一宗豪門望族的醜聞,平衡一下情緒,

  單單知道有錢人也可以如此不堪,就已大快人心!

  「江尚賢氣得一臉煞白!

  「我說:『程立山,你好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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