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千堆雪 | 上頁 下頁
二四


  「『不知會不會將來發跡了,就把家中糟糠棄如敝屣?只要是情義深長的人,我可不嫌清苦。萬一富貴臨門,就三妻四妾,家無寧日,那可怎麼好算了?』

  「『姑娘放心啊!姑爺不是這樣子的人!』

  「不是嗎?他大抵知道要入選為傅家的東床快婿了。把我帶到城郊去逛的一無臨別時,只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

  瑞心姨姨一直追述往事,語音如此地平和,一點激動的情緒也沒有,跟昨晚我在父親房裡見著的她,有大大的分別。

  是每一觸及過往,就有哀莫大於心死的沉痛嗎?

  父親年青時本心一定是向著這個博家的小丫環的。難得瑞心姨姨肯從一個正面的角度去諒解父親的處境,竟不怪責他為了前途,為了名正言順地繼承傅家的銀鋪,而遠離本心,放棄所愛。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重複,是第一次我對父親的行為不予苟同。

  我當然不便在瑞心姨姨跟前講我的感受。且把對父親的稍微不滿隱藏心底。

  瑞心姨姨當然是個情有獨鍾、矢志不渝的女人。

  這種女人也真是只有舊時才會有。

  「映雪姑娘到底出嫁了。

  「博家沒有人不歡天喜地、笑顏逐開。就算有傷心人億也收藏得頂密實。

  「我仍在大清早就梳好了兩條粗辮子,別了那兩朵珍珠花,喜氣洋洋地陪在新娘子身旁。

  「我告訴自己,自今天始,姑娘嫁,我也嫁了。

  「傅老爺專程雇了個攝影師回家來,替我們拍了很多很多照片,以留紀念。」

  我忍不住問:「爸爸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呢?」

  瑞心姨姨望向園子的另一邊,眼珠子出力地轉動幾下,應在追索:

  「他嗎?他笑著,接受人家的道賀。直至夜深人靜,筵席都散了,新姑爺回到姑娘的房裡來。

  「我仍陪在映雪姑娘身邊。他望住了我,說了一聲:

  『謝謝你!』我當時答:『不謝!姑爺晚安!』

  「就這樣替他們關上門,我退了出去。回到我自己的房裡去。」

  我默然。如此這般,瑞心姨姨就為一個曾經初戀的男人守了幾十年?不寒而慄!

  然,跟父親的遺書仍未吻合呢!這故事顯然有下半部。

  瑞心姨姨果然講下去了:

  「和平後,內陸還是人心惶惶。尚賢姑爺跟老爺商議,獨個兒到香港去考察。寄回來的家書,老說香港前景極好,而且是英屑殖民地,最能抵擋得住中國政局的風風雨雨。

  老爺終究聽了姑爺的建議,把銀鋪的部分資金,寄到香港去讓女婿創業。

  「那些年,我一直陪著映雪姑娘,在家裡長盼團圓。直至一九四九年。

  「傅老爺嚇得什麼似的,堅持著要女兒設法到香港來,跟姑爺團敘。映雪姑娘還是捨不得父母。一邊痛哭失聲,一邊拖著我,逃到香港來。

  「映雪姑娘的身體一直不怎麼好。經年的調理,求神拜佛,不知幾許艱難,才有了身孕。醫生其實不贊成映雪姑娘生養,認為對她的健康只有壞影響,她只是不肯聽,在我跟前長嗟短歎了千百萬次;『不給江家傳後,我怎麼對得起尚賢。要真沒法子生一男半女,再不情不願,我也只得為他另娶一個女人好了!瑞心,你怎麼說呢?』

  「姑娘望住我,懇切地問。

  「我只好答:『姑娘心地慈良,天必佑你!』

  「果然,映雪姑娘如原以償。

  「你出世那年,姑娘才三十一歲。」

  瑞心姨姨眼眶濕漕了。

  她對母親竟如此長情,對父親就更不必說了。

  「你母親去世時,你還只有這麼大!」瑞心姨姨拿手比一比:「就交到我手上來了。」

  「多謝你,這些年,全靠你把我帶大了。」

  「你父親的心血還真不少。在他心目中,沒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

  「不要這麼說,他也愛……你!」

  我咬實牙齦,鼓起勇氣說了這句話,目的也許是鼓勵著瑞心姨姨把結局給我道來。總不能半途而廢。

  「不!我知道他並不愛我!」

  瑞心姨姨突然地激烈反應,大大出乎我童料之外。

  我微微一愕。一時間不知如仍應對。

  瑞心姨姨伏在我肩膊上,哭了出來。

  情緒跌盪若此,可見她跟父親的愛戀,如何刻骨銘心,肝腸寸斷!能有這種深陷至年年月月都不能自解自拔的情懷,究竟是好是壞?只要愛過了,就不枉此生,是嗎?

  如果在十年、二十年之後,我能在追憶自己的故事時,會得像瑞心姨姨一般的哀傷,激動,時而呆若木雞,譬如昨日已死,時而淚流滿臉,悲慟欲絕!會不會仍能在苦痛中享受到一份自我的存在?

  也許,總比過盡平淡一生,仍是無可無不可地活下去好。為愛而死而生而歡樂而悲哀,總是難能可貴的經驗。

  「瑞心姨姨,別哭,你難過,教慧慧不知如何是好。」瑞心姨姨稍稍收了淚。

  「慧慧!你父母結婚時,我還能豁出去,我意識到尚賢是深愛我的,只是男兒志在四方,未曾發跡,枉談情愛。如果娶了我,又有什麼前途可言呢?徒負一身才華、滿腔志氣而已!他一定有他的苦痛,不一定比我好過!每念至此,我就釋然,我就安心地陪在他妻子身邊,維護他的一頭家!過盡經年,你母亡故了。尚賢和我都悲痛!

  『在在那麼一個晚上,外頭明月當空,繁星點點!

  「我剛哄了你入睡,回到自己睡房去躺在床上,睜著眼,看那窗前浮動的雲影,把羞怯的一彎明月掩蓋了一陣,又飄 然遠去:一次又一次地讓它重見光明。

  「房門在這一刻輕輕開啟了,再度關上時,只有外頭月色掩映地照在來人的臉上!魂牽夢縈,朝思暮想的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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