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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為了要興建一座健康中心,他們推舉我出任委員會主席,發信去本地相當富有的一些朋友,要求捐款,結果收到的善款總額未及100萬。其中一個寫了厚厚幾頁紙的回信,鄭重向我解釋為何不能捐款的理由,我計算過,他花心思回我的那封信,大概得用上兩小時功夫,在這段時間內他財產自動升值的數日已足夠支付健康中心的全部建築費。

  「然而,這些富豪在巴黎、倫敦、紐約甚至香港,都有女人,花綠綠的鈔票還是不住大把大把地花在那些女人身上。為善雖樂,總有個限度,所以要適可而止。但擁有自己的心——亡人,其樂無窮。」

  「那些怎能算心上人,是提供專門服務的變相手下,具體地讓你們領受到權傾天下,呼風喚雨的滋味。」

  自古以來,只有王者最能有機會收買人的尊嚴,女人通過肉體方面的委屈與馴服,的確讓我們於精神上貴如君主。

  變相的滿朝文武,後宮三千,誰管誰的心意如何,我們只知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勝者為王。

  程夢龍對我們竟是知之甚詳。

  然而,難得糊塗,聰明人要學這更高段數,於是我訓她:

  「你跡近頑固!人世間何來這許多無條件的貞忠報國,要如此推算下來,不准老婆用丈夫的信用卡,遺產上刪去髮妻名字,仍然肯死生相許,甘苦與共的才算真正有愛情的賢內助?」

  「完全同意!你滿腹經綸, 自然記得蕭伯納的名句,他講的不就是這番道理?」

  「我們男人學富五車是理所當然,你不必要把自己培養成才情萬里去鑽牛角尖!」

  兩人在針鋒相對。

  我竟有點氣憤難平:

  「我——直以為練黛華跟你——般年紀,卻沒有一方面及得上你!現在才發覺,她有一點勝你千萬倍,她曉得不談愛情,練黛華任何男女交往,只視為陪她歡愉度日的交易,從來沒有讓我擔過心。十俗一清,這女兒竟有她聰明的一面!」

  程夢龍不屑地一笑,反擊:

  「練小姐有過選擇嗎?」

  這句話重得差點是五雷轟頂,連航機機身都在回應,明顯地有失均衡,有勞航空小姐走過來,看我們系好安全帶沒有。

  程夢龍,竟是蠻橫頑固得如此死心塌地,一成不變。

  「夢龍,你若不改變作風,生命肯定乏味。」

  「豈只止乏味,春去秋來,枕冷衾寒,簡直淒涼!」

  「明知故犯?」

  「自出娘胎,妥協太多,才活到今天今時,我容縱自己,在感情生活上,寧為玉碎,不作瓦存。」

  「時移世異,過去電影中女主角的臺詞,不再切合時宜。」

  「編劇也要取材於生活經驗,如今看《北非諜影》與《魂斷藍橋》,一樣會令我淒然灑淚!」

  「人們往往只知沒有到手的可貴,這包括我在內。」我感喟:「卻不珍惜已在手中的一切。」

  「練先生,我同意你的說法。可是,你以為我擁有的我就不珍惜呢?錯了……」

  程夢龍老是不肯讓我占上風。

  我們一直爭持不下。

  氣得我。

  「我錯在哪兒?」

  「錯在高估我之所有。基本上,我們這種出身普通家庭,學成找份像樣點工作的女生,在香港中環之內,多如恒河沙數。生活上,誰不是一般的兵來將擋,委曲求全。

  說到頭來,是一無所有。你我有緣,相聚這幾天,若覺得我與眾不同,無非是我堅決維持的一點自尊,這也是我最能炫耀人前的了。這份固執於我,價值連城,我珍之重之,豈敢輕易捨棄?沒有了它,我跟她們何異?練先生,何不細心地為我想一想?」

  至此練重剛是撤頭撤尾地敗下陣來!

  輸得口服心服。

  幸好,永遠也只有我們二人知道其中因果。

  夢龍實在可愛,我仍在航機未抵香港之前,作垂死掙扎。

  「當你有一天,接納一個真正識得欣賞你的人,或者想到你需要的一個銀碼,你會不會讓我知道?」

  「會,一定會。」程夢龍答得非常爽快。「第一時間搖電話至練氏企業主席辦公室去。」

  我笑。

  「夢龍,四面佛是否很靈驗?」

  「你有求過什麼嗎?」

  「我似乎錯過了這次的巧合機緣,沒有把我真正需要的向她稟告。」

  「果真與佛有緣的話,你還是會重臨舊地的。」

  「能否告訴我,你求些什麼?」

  「不奢望人間富貴,不強求男女私情。只要此生能以我坦然無愧的行為,面對世界,爭取命運與世人對我公平的裁決:「

  航機窗外,已見萬家燈火。

  我與程夢龍都探了探身,看將出去。

  仍是那陣發香撲鼻。我不敢再稍望那誘人的、無言地貼在粉白頸項亡的發尖了。再相見怕是經年?

  航機,氣勢如虹,甫反香港。

  尾聲

  三年後的一個清晨,練氏企業主席辦公室內,那張英皇喬治六世時代的古董大書桌上,放了一本剛出版的小說,練重剛翻開第一頁,作者親筆寫道:「感謝你賜給我一個考驗自己的機會,珍之重之、永志不忘。」第二頁是書名:《盡在不言中》。作者:程夢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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