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今晨無淚 | 上頁 下頁
四九


  臨睡前,鄭玉英給她調製了一杯蜜糖水,說:「這是你的老習慣。」

  「對,獄中並無此種飲品供應。」

  「不要再提監獄兩個字,我忌諱。」

  「我不!」

  莊競之呷了一口,微笑地說:「一位美國豔星曾在被仇家以暴力毀容之後,對記者說

  「『每個人都有疤痕,一般人的在心上,我的卻在臉上。』

  「如此倔強而高傲的女人,並不向惡勢力、命運低頭。

  「我佩服。

  「容我狗尾續貂,沒個人都有被囚的機會。監禁一般人的各式牢獄在心上,我卻同時兼有切實的牢獄體驗而已。」

  誰沒有心魔魅影?誰沒有心債?為名利、為情欲、為仇恨、為恩義,全部一個個被鎖在這等無形的監獄之中,掙扎求存,不能自解。

  真能放開懷抱者,能有幾人?

  莊競之與楊慕天此生此世都被囚困在他們為對方而築的牢籠裡,誰都不會真正重獲自由、重見天日?

  那現實裡的監獄,相形之下,並不額外的可怖,何須避而不談、心生顧忌?

  鄭玉英微微歎一口氣,心想,蓋世聰明的人,極為敏感,原來不是福分。

  她半生人服侍著趙善鴻與莊競之,均因才智與運氣而擁有他們的天下,卻並不能瀟灑。

  「我到菲律賓去後,請火速替我把競天樓粉飾裝飾,完全換過一個格調。」莊競之這樣囑咐鄭玉英。

  不同的故事需要不同的背景,以作襯托。

  航機於翌日飛抵馬尼拉,來接機的是古元佑。他把莊競之迎回大宅之內,才恭謹地垂手而立,聽候吩咐。

  「元佑,這一年你可好?」競之問。

  「跟你在身邊善導,完全沒兩樣。莊小姐依然鴻福齊天,且趙先生在天之靈,一定庇護著。」

  「這次回來,最重要的事之一,是把善鴻一家骨灰帶回祖國去。他們的這個遺願,早日實現,令我安心。」

  莊競之沒有說出口來,她是防範未然,怕連自己都有什麼不測,未能在有生之年,完成趙氏平生之願。

  這個感覺實實在在地並不好。

  戰雲未啟,忙不迭地做最壞的準備。不戰而敗的蕭煞感太濃,最能減削英雄氣概。

  莊競之忽然地覺得,上天老是偏袒著楊慕天。這以前的一役,楊慕天只除了在最後階段,彷若晴天霹靂地發現自己栽倒在莊競之手上,急痛攻心,暴跳如雷之外,在他們重逢,以至過招的一大段日子內,楊慕天都不知陰謀已布、危機四伏,他完完全全浸浴在一段浪漫美麗銷魂無比的舊愛重逢之中、輾轉於洶湧刺激蕩魄離魂的情欲波濤之內,獲得求之而未必可得的、難能可貴的人性歡愉的享受之中。

  好比一個並不知道身臨絕境的人,無憂無慮一直活至最後關頭,才引頸就戮,也不過是刹那間的一刀之快而已。

  她不同,冤冤相報何時了?她由這一日開始就要處處顧慮,道道防禦,無時無刻都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蒼涼,令她惆悵而感慨。

  趙善鴻去世多年,從未曾急於把他們一家的骨灰運送回國安葬,並非忘情,而是老覺得要辦的事早晚辦妥便成,不急於朝夕。

  只有在揭起了跟楊慕天生死糾纏之戰的序幕之後,發展至今日,才赫然發覺前路茫茫,萬一去日無多,怎算好?

  抑壓在心頭的壓力使她有如老早發現癌疾的病人,每分每秒都在想、在掙扎、在顧慮是否能戰勝病魔?

  莊競之心底裡無法不承認,楊慕天在這續集裡頭,已贏了第一個回合。

  這一夜,競之再不能好好地睡。

  她越想越戰慄,忽然之間想到一個嚴重的可能性,如果楊慕天永遠不出手回擊,只在一旁虎視耽耽,那麼,她莊競之這一生一世豈非就得在極度戒備當中,誠惶誠恐,永無寧日的過。

  楊慕天如果真的是一流高手,他決不出招。一天不出招,等於保有他回敬莊競之的權利。

  何時才行使這個權利,才出示這張手上的皇牌,操在楊慕天手上。

  除非莊競之狠得下心,將對方的勢力完全粉碎,始策萬全。

  然,當日競之含冤受屈至極,尚且狠不下心,手下留情,並未將之趕盡殺絕,又何況在今日已然發洩掉一股冤屈氣之後呢?

  楊慕天在法庭上,臨入獄之前,曾埋下伏線,他告訴競之,自己其實是愛她的。因為世界上再沒有人能比得上莊競之。而跟他匹配。

  果如是,他若在此以後不肯再出手將競之殘害的話,經年累月地網開一面的話,會更能落實了競之相信楊慕天愛她的心,那就等於證明出莊競之曾親自設計陷害跟自己永恆相愛的人,這份遲來的歉疚,會更具威力折磨她下半生,直至老死。

  莊競之越想越驚,竟驚出一身冷汗來。

  她從未曾像如今的覺醒,世界上最寬容的報仇是將對方一下子置之於死地。

  而最最最殘酷的報復手段,是以極大的寬容,引導對方,使之在自由思想與領悟下,發覺自己過往處心積累的城府、計畫與行動,都是極端不必要、倒行逆施、自食其果的。

  楊慕天會不會是報仇的高手呢?莊競之無從知悉,她只能不住憂慮。這麼些年來,肉體上受過的煎熬,不計其數。然,莊競之的心,堅硬如鋼如鐵。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目標與行止。從未想過會像如今的這番不知所措、茫無頭緒。好像有一天活一天的這種感覺,實在難受。

  留在菲島的日子,不會太長。

  她是為出獄後,從新部署及審視自己個方面的勢力而來的。這是競之在現階段唯一所能做到的。

  古元佑每天都到莊競之跟前報導有關她仍留在菲島的產業情況,也分別轉達美國及香港的業務發展情勢。多年以來,在她身邊服務的人諸如麥基約克、蘇世元、古元佑以至於鄭玉英、羅娜等都一直忠心耿耿,讓她可以全心全意在穩如磐石、財雄勢大之基礎上設計對付楊慕天。

  對這一幫左右手,競之無限感激、絕對信任。

  古元佑這天在跟莊競之討論完業務的發展之後,就給她說:「莊小姐,你要先行拜會的菲島各行各業與政府頭頭,我已逐一為你安排。」

  莊競之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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