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花魁劫 | 上頁 下頁
六〇


  「賀家能給予你多少榮譽?還不如今天自創的名譽來得響亮?」

  「可是,我愛你爸爸。」

  「他也愛你。若他死而有知,他定知道你為他,為賀家各人所做的事。謠言尚且止于智者,何況是鬼神?你要交代的人極其量也不過是已去世的父親而已。」

  我完全沒想到兒子會對我說這一番話。

  「來,媽媽。我請你到置地去飲下午茶,你能不能為我而偷懶半天?」

  當然可以了。

  我挽住賀傑,暢遊中環,無比的榮耀與痛快。

  晚上,群姐忙得七手八腳,她最寶貝的傑倌回家來,就活像要把天下間最美味的菜肴都弄個齊全,放到他跟前去才安樂。

  我是很久沒有到大宅去了,想了想,仍要賀傑過去給聶淑君打聲招呼,說到底是賀傑的長輩。

  賀傑倒無所謂,歡天喜地的跟他三家姐過去小坐。

  這孩子是長大了,從前小時候,他頂怕上大宅,見了聶淑君的親戚,像老鼠見貓,怕得老躲到我身後去。

  就是早一年的光景,他站在賀家大家庭之內,還是難得從容,沉默拘謹得可以。

  現今,竟完全不同了。

  我但覺得他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語,全部磊落光明,大方得體。

  是在我成長的時候,賀傑長成了。

  群姐跟我一直在廚房裡忙。

  自從把一班舊女傭辭退後,換上了兩名菲傭,另一位是群姐的表侄女,全在群姐帶領之下,操作得頭頭是道。

  阿群根本不懂英語,倒跟菲傭溝通得頂好。

  常常聽她操那種半桶水的廣東英語,就惹得我大笑。

  她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時代不同了,輪不到你不用菲傭!」

  阿群還說:「三姑娘,你看,傑倌長得多英俊,就快便成家立室了。你這陣子,還有什麼擔掛呢?是要為自己的幸福想一想了。」

  「阿群,別亂說話!」

  「怕什麼?雇用菲傭就是這一度無懈可擊,雞同鴨講,她們根本聽不明白,那來搬是弄非!」

  我沒有答她。

  「三姑娘,我說的是真心話,這年頭,誰不為自己設想了?你且開心見誠問問傑倌的意思,我看他跟我的意思還差不多!」群姐又說:「這陣子,那大潘先生怎麼不見來看你了?」

  「啊呀!」不知怎的,手上的小刀竟然砌到指頭上去,血流如注。

  群姐嚇得什麼似的,拉了我倒小偏廳去,忙著拿出急救藥來,替我止了血,包紮妥當。

  「好了,好了,你給我在這兒息一息,別進廚房來。」

  我也就信步走至園子去,坐在那張從前敬生最愛坐的椅子上。

  曾幾何時,我跟敬生二人在此共渡多少辰昏。

  怎麼就這樣說去就去,只剩下我一人了?

  這一年,勤勞工作,就只為怕孤清,怕相思難耐。

  敬生說過生生世世為夫婦,這話有什麼不好?只要他別這樣把我拋下了不管就成。

  人性有多軟弱。

  當年,我不是一樣承擔風雨,疲累難當之時,就不顧一切的往敬生懷裡躲。

  萬一有那麼一天,我在撐不住江湖風險,會不會也對潘浩元投降了。想起他,心上總是連連牽動,是為了怕?還是為了其他什麼原因?我都不敢再深究下去。

  遠眺落日,已在西邊慢慢隱沒,無盡的黑夜即將來臨,會不會又是無眠的一夜?

  要多少個長夜過盡了,才是驕陽重現之時?

  有細細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來。

  「傑嗎?」

  「媽媽,你怎麼知道是我?」賀傑蹲在我跟前去。

  「因為我在想你,只有你才是母親心中的驕陽。」

  「不,媽,這思想並不正確。你知道,我不能永遠陪伴你左右。」

  「對。」我點頭,悵然。「年輕人有你們的世界。」

  「媽,你也是年輕人,真的,振作起來!」

  「我還不夠振作嗎?自廚房走出廳堂,再走出街上,竟上股票市場上去了!」我苦笑。

  「可是你仍把靈魂鎖在賀家。」

  「我是賀家人。」

  「你也是你自己。」

  我不想跟賀傑再在這問題上糾纏下去,他令我遠離他父親,加重了我的紛亂,更難受。

  「你見了你的大媽了?」我問。

  「對。」

  「她還好嗎?」

  「你仍關心她?其實,你和她真算老姊妹了,大家的生活仍有對方的影子,只以不同的感情與方式表達。」

  「她又說我壞話了?真的積習難返。」我歎口氣。

  「你道大媽說什麼呢?」

  「她說什麼?」

  「她說:『傑,就在今天下午,你家看到你母親非常親熱的扭著個年紀比她小大約十年有多的男人,在中環穿街過巷,還公然在置地廣場的露天茶座吃下午茶,這年頭,真是世風日下!』」

  「你怎麼答她呢?」

  「我說:『大媽,你說得太對了,像我這麼一個年紀青青的大男孩,倒喜歡年紀大一點的成熟女人,我跟吾母的品味是剛剛相反的!』」

  母子倆笑作一團。

  這一夜,我睡得並不好。

  我當然的想念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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