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花魁劫 | 上頁 下頁


  那一夜,對了,敬生輾轉反側,摹然握住了我的手,竟都是冷汗。他喃喃地說:「小三,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說:「商量些什麼呢?你管自拿主意便成!」

  「不。那些到底是你名下的資產,既給了你,就是你作的主,必須得你同意才能挪動。」敬生的表情痛楚:「我真沒想過會輸得這麼慘!由七幹點直跌破一千點,我仍能撐得住,反正是輸掉了以前賺下來的錢罷了,誰會想到,八百點入貨,仍然要出問題,再人貨,再跌,直跌至三百點,差不多把一副身家押進去了,如今還落得這麼個收場。」

  我沒有造聲。

  輕輕地吻掉了敬生臉上的淚。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唉!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真是的,誰會想到股市會有如今這百五點的收場?

  「敬生,我本來就無一物,到大同酒家去上班時,口袋裡只有一塊錢,那襲旗袍還是預支月薪縫製的,每夜裡回家去就要立即脫下來洗淨,晾起來才敢上床睡覺,兔得翌日幹不了。想想,縱使你現今把曾給予我的都拿回去了,跟那時比較,我仍然擁有很多。」

  「小三!」敬生抱住我。

  我稍稍推開了敬生,溫柔地望住他說:「你斷不會連我那一衣櫥的旗袍都拿去典當了吧?」

  「不!」敬生感動地說:「沒有人穿起旗袍來,比你更好看!」

  「那好,我要旗袍,你要其他!敬生,」我非常有信心地說:「我不懂股票,但女人有第六靈感,我覺得如果仍會在現今的一百五十點跌下去,也未免太過滑稽了。」

  就是這樣,我授權敬生,把他多年來賞賜我的一應資產,全部變賣,重整河山。

  就這樣,我帶所有的旗袍和年紀小小的賀傑,帶著群姐,搬離了跑馬地藍塘道幾千尺的自置物業,以八千元頂手費用,將中環堅道一層千尺的唐樓承租下來,重頭整理出一個像樣的家來。

  我並不覺得自己慷慨。那些年來,敬生自動給我安排資產,於我,只不過是帳面上的遊戲而已。我沒有數股票與銀紙的怪癖,也從不巡視那些散佈在銅鑼灣、北角與灣仔的物業,每個月的家用還是那筆數位。從跟在賀敬生後頭的第一天,情況就是如此。

  財產重要,只為它能為人們帶來巨大的安全感。那年,我才二十多歲了,完全沒有恐懼過將來。

  十六歲出身,積十年的江湖經驗,再加青春,使我的自信心強勁無比,我怕什麼?

  極其量從頭再起,仍有大把時間。

  有敬生在我身邊,我更有恃無恐。

  當年,我決定跟敬生,只為他能保護我。

  記得出事的一晚,是這樣的……

  大同酒家每層收費都不一樣,四樓的茶錢最高,訂房在那兒吃晚飯,寫的菜式也額外昂貴。除了用料上乘之外,人們喜歡那層樓精挑的女招待。

  不是有相當姿色,絕不會被部長派到四樓來當值。

  幹萬別以為女招待是變相妓女,絕對沒有這麼一回事。

  那年代,歡場中流連躑躅的哥子公兒、闊佬大亨,全都知道要把個大同女招待追求到手,比應付杜老志舞女要艱難百倍。

  賀敬生前些時,才在批評他三兒子賀勇時說:「怎麼現今你們追求電影明星,這麼易如反掌,不消幾個星期,代對方簽一疊所謂名牌服裝單,就已水到渠成。我們那個年代,別說酒樓女待招,就是杜老志、東方紅等的伴舞紅星,也得花掉一兩年功夫,捧足了場子,才肯跟你有親密關係。」

  賀勇聞言,俏皮地說:「現今世道,最要講的是效率,彼此開門見山,節省時間。誰還管這種男女關係叫追求呢,誰也不求誰,各自求仁得仁,一場公平交易吧!」

  賀敬生猛地搖頭,不置可否。

  我問敬生:「你看那陣子的風氣更有意思?」

  「我從來不喜歡粗製濫造的任何製成品。頂尖兒的名牌衣物,仍然每個尺碼一打半打的依樣複製下來,分銷世界各地,這有什麼矜貴!只中國女人的旗袍,事必要度身訂造,這才是獨一無二。連男女關係都有個模式,太不是味道了!」

  我笑,這真要每人的個案不同,都迂迥曲折,才叫好呢!

  話說回來,賀敬生自從跟行家到大同酒家四樓見了我,就只那麼一眼,他說,便讓他記住了生生世世,從此魂牽夢索,揮之不去!

  每晚都必要到大同四樓來,坐著等我下班,送我回家去,才叫安樂。

  我對他的印象還真不差。只為在多個追求者當中,我只跟他談話時,心上會久不久牽動一下。

  那感覺是好的。

  我喜歡他偶然的一個含情眼神,撩動起我的血脈,蠢蠢上揚。陣陣興奮,像一股暖流,運行體內。又像溫泉,自心口湧到臉上,燙得令人舒服。

  這感覺在跟別的人講話時,從來沒有試過。

  賀敬生並不漂亮,然,他軒昂,有氣派,能懾得住人。

  商家漢又能有個大學學位,在那年頭,倍添身份。

  我對這個還真有點虛榮感。

  物以罕為貴。在大同酒家樓頭出現的,難道還少腰纏萬貫的富豪?獨獨就少有如賀敬生般的有股讀書人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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