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花魁劫 | 上頁 下頁


  中環太子大廈那間叫水發的綢緞行,貨色是越來越貴了。

  隨隨便便剪一幅衣料,縫件普通旗袍,就得花掉三五七千。若連他們的手工錢算在一起,就必是個五位元整數。價錢決不讓什麼蒂苛仙奴的名牌子專美。

  當然,他們的手工實在幼細。這在流行貨品大量生產的今天,更是難能可貴!只不過,現今能花得起裝扮錢的太太小姐們,並不流行穿旗袍,全都義不容辭地為歐洲成衣作生招牌,也叫沒法子的事了。

  不比二、三十年前,旗袍在本城的名流夜宴內,如此的叱吒風雲。

  那年頭,我每晚都是一襲水紅色的旗袍在身,穿出個名氣來。

  惟其我才十六、七歲,一張稚氣的圓臉,一頭烏亮畢直的頭髮,直蓋住了濃眉,那雙玲瓏水秀的大眼睛,不時蕩漾著毫不世故的神采,益發使我看來清純,原應該穿件白色束腰的蓬蓬裙,一個女學生模樣才配襯的,我偏偏就穿旗袍,把那發育健全的身材,落落大方地表現出來,惹得所有茶客都側目。

  中上環出沒的人,有那個不知道大同酒家四樓的容三姑娘,才出道不久,就已名聞南北行及金銀證券場所了。

  很多茶客,三朝兩日就得摸上大同四樓,為著看我一眼,跟我閒聊幾句,也覺樂透了心。

  賀敬生就是跟朋友到大同飲茶,結識了我的。

  他曾說:「小三,我從沒有見過女人穿旗袍能勝得過你,娜娜娉婷,嬌柔欲滴。一望那柔若無骨似的小蠻腰,我就有種一把抱起你的衝動。」

  當然,跟我說這番話時,我已跟定了他了。否則,語氣如此放浪,也真令我太吃驚了。

  畢竟,五十年代的人拘謹得多。

  就為著敬生喜歡我穿旗袍,從此,我就心甘情願地穿它個生生世世了!

  大同酒家那年代替我眼務的上海裁縫周師傅,現今還在做我的生意。

  那周師傅也不知是否真心誠意,老是翹著大姆指贊我:「三姑娘,你的身材一等一,幾許年輕小姐還都比不上你!」

  「一把年紀,還談這個呢?再過多幾年,就要討媳婦了,還想不認老?」

  「不老,不老!」周師傅拼命擺動著他那剪了陸軍裝的白頭,一疊連聲地說:「誰敢說你現今已四十出頭了,要任何人猜,只會想你是三十歲多一點點!」

  不是不逗我高興的。

  做人何苦處處執著?對方是誠意也好,捧場也好,全都真真心心的受落下來,圖個皆大歡喜,最是功德無量。

  我到底是歡場中混著大的人,處事接物,有我的一套。

  不然,還能好好的活至今天?

  別說幾年酒家女的生活不容易撐得過,就是踏入賀家來的十多二十年,胸襟稍為拉緊一點,也會得立即積勞成疾,甚而吐血身亡。

  我一點都不誇大,單就賀敬生這次做大生日,家裡頭的是非就多至不可勝數,如果我斤斤計較,只苦了自己。

  敬生和我的兒子賀傑,今年都已經十六歲,正在倫敦念中學,明年就得考大學了。敬生偏還要吞吞吐吐地給我說:「小三,拜夀的那一天,你看你穿什麼衣服好?」

  跟了他幾十個寒暑,還不話頭醒尾嗎?我當然明白他之所指,於是從容地答:「看大少奶奶的主意吧!她若是決定穿中式龍鳳壁金褂裙的,我也沒有意見。總之,我一定挑粉紅的色澤,配她的大紅好了。」

  敬生舒一口氣,連連拍著我的手背,說:「小三,你總是如此難得,老不讓我為難。」

  不讓敬生為難,其實是為了不讓自己為難。

  當初金融界钜子賀大少爺、賀敬生拼命追求大同酒家的容三姑娘時,他並沒有對我隱瞞,說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名。

  江湖上誰不知道賀家大少奶是上海百貨業頂尖人物聶柏榮的獨生女聶淑君。二人婚後,且育有二子二女。

  我既是心甘意願地跟了賀敬生作小星,就自然要計算到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的為難。

  人在江湖上,抵擋壓力的最淩厲招數,不是以高招頑抗,而是放軟身子,把強勁的來勢悄悄容納消弭。

  非必要時,決不硬拼,以免傷了元氣,露了底牌。

  敬生拜夀,大擺筵席,聶淑君要在人前顯示她正室的威勢,因而老早交帶丈夫,要他明令我依足中國習俗,穿側室專用的粉紅色褂裙,是意料中事。

  跟在我身邊的老傭人群姐,心心不忿地說:「都已經幾十歲了,還爭這種無謂威風?三姑娘,你太善良了,老被人欺到臉上來而不自知。」

  果真如是,就是我的涵養功夫修成正果了。

  我不是馴善,只是無可奈何。

  正室的名位既與我無緣無份,其餘的無謂閒氣,爭來又有什麼用呢?

  再說賀傑出生時,我連賀家的門檻也沒能跨得進去。現今,滿城顯貴都曉得有我這位賀敬生如夫人在,連銀行戶口與一應法律檔,我都可以用賀容壁怡這個名字,也算一場造化,不得不看成一份安慰,算了。

  或者更重要的應該是,我確知自己在賀敬生的心目中,是何等級數的人物。其餘的門面風光,我豈只不勞爭奪,根本應該忙不迭地拱手相讓,好減低敵人對我的怨憤妒恨,有百利而無一害。

  聶淑君自賀敬生迷戀大同酒家女招待容壁怡的時候開始,就已經重重地摔了一跤,怕跟那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在八三年到北京談論香港主權時摔的一跤雷同,舉世共睹,無所遁形。這以後,她大英帝國再粉飾升平,故作大方,也無法掩飾當日的狼狽心情與失儀舉止。

  輸得不是不淒厲的。

  故此,這些年來,我謹記著要得些好處需回手,不便窮追猛打。跟聶淑君太相處不來,害敬生左右為難,對我和他的感情與關係都沒有益處。

  惟其我忍讓了,叫聶淑君不能借題發揮,侵犯我的尊嚴底線與已奠定的地位,也使賀敬生心懷感激,暗地裡待我更千依百順,豈不是好。

  我當然不會忘記,除自身之外,還有賀傑。他的前途,我必須照顧。

  故而,我樂得一早就上水發絲綢行的門去,剪定了一襲桃紅色,起暗底桃花的名貴衣料,囑周師傅替我縫製一件曳地的晚裝旗袍,準備在賀敬生壽筵上與中國式褂裙輪流穿用。

  賀敬生今年是六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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