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當時已惘然 | 上頁 下頁
六九


  「這一次呢,大大不同了。洛克,香港任何一個階層的人都明白被官府糾纏上了的麻煩,也清楚因此而要蒙受的精神以至財產上的損耗有多少。商家人這些年對於政壇商界上種種由勾結以至殘殺之戰,看得心驚膽戰之餘,也漸漸見怪不怪了,臨到自己頭上來,不錯是有一陣子的戰慄,然而,很快就清醒地面對現實了。這個志願是我有生以來至重至大的,非常的難得。真要謝謝你提供一個我發掘自己勇氣與良知的機會。」

  洛克偉力怔在那兒,像個白色的石膏像,木無表情。我笑著說:「所以,你剛才說化險為夷,我同意。如果真有險的話,是要擺平的。可是我覺得我的險已過去了。這以後將是康莊大道。」

  「惘然軒一案,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收到任何正式控告與調查的通知。所以你和陳家輝等人的顧慮,可能是多餘的,萬一真有打官司的可能,你們杜比銀行的人面廣,有機會碰上什麼達官貴人,請給我轉達一句,我江福慧並不怕官司,只歡迎正義之戰。」

  「洛克,你要進行什麼勾當,讓你們自己人幫你一把忙,別把我們中國人拉落水,尤其不要小瞧在香港長大的中國人,我們身體之內還是流著中國人的血,以國族與同胞的幸福為生活至大之目標。」

  我站起來,告辭了。

  當我坐在車廂內時,臉容寬鬆舒暢,且安寧聖潔。

  在車裡等著我的陳家輝忙問:「跟洛克偉力談得怎麼樣?」

  「這是我歷久以來最暢順、最痛快的談判。」

  「是嗎?」

  「是的。因為我們說著同一的語言,向著同一的目標進發,抱同一的宗旨做事。」

  「這是意外之喜。」陳家輝喜形於色地答。

  「也不算意外,其實各國各族的人都應有如此操守。誰不愛護自己的國家、維顧自己的民族、爭取同宗同源者的利益,誰個會倒戈相向,站到危害自己祖宗同胞利益,才是龜蛋。

  「洛克和我都在為自己的國家、自己的社會、自己人盡一分力量,他仍有我的一份尊重。」

  說罷,我回望鐵青著臉,狼狽得無以復加的陳家輝微笑,說:「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是身為哪一國、長在哪一個地方的人,做著一些違心的事,才不是我願意交往交談的對象。」

  我伸手輕拍司機的椅背說:「請停車!」

  司機停了車,我下了車,連頭也不回地就向前走了。

  真正看到了陳家輝這種人的面目後,我更豁然開朗,我知道我絕對有理由愛重邱仿堯、自己骨肉的父親,直至生生世世。

  太陽非常溫柔地照耀下來,灑滿了我一身。

  我覺得遍體舒暢,精神奕奕。

  緩緩地,一路地走著,不自覺地到達了跑馬地的墳地來。

  每一次上墳,我的心情都非常的沉重。

  這一次,例外。

  我再一次站立在江尚賢與蔣幗眉的墳前,禱告:「爸爸,我深信你還是在很多很多惡行與劣性之中有善良的一面吧,否則你不會有如此不慕名利的幗眉深愛你一生,也不會教育出我如此懂得不畏強權。」

  「你歿後,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應該重新尊重你。」

  「幗眉,在知道你如何淡薄名利,只靜靜地愛著爸爸時,其實,我心底裡有難以言宣的記恨,因為我妒忌你能有如此高貴的情操,比起你,我忽然變作如此卑微渺小甚而庸俗。可又不能把我這份情緒張揚惡化,更不能不同時對你尊重,太大的不安糾纏至今。」

  「感謝上天,給了我一個表現自己情操的機會,仿堯的死,令我完全明白你當年為什麼可以只懷記父親的摯愛,靜靜地安樂地活下去。現在,我也有信心有能力把仿堯藏於心底,安度餘生。」

  「幗眉,我還是配得起你,做你的好朋友的,因為你是不圖富貴,我是不畏強權,相信我們有日相見,會作會心的微笑。」

  「你的書,我會安排出版,不但是你的書,連我的傳記都會交那些本城最大的書商出版,他曾說過我的傳記必具吸引力。不只是我們的愛情故事值得傳誦,更為讓本城以至在中國的人都知道在九七將臨的香江,上層社會內的種種商場勾當與作為一個中國人應有的愛香港、愛祖國、愛民族的決心。」

  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正要離去,一回身看見了一個人,正在不遠處站著,凝望著我。

  我想,所有的人與人之間的恩仇情欲,在本城即將回歸祖國的過渡期內都應該越來越少衝擊、越稀薄才對。已經走入大時代的人生,是以不同心情與方法處理的。

  我慶倖在重重劫難之後,在個人最摯愛的人生伴侶離世後,我驀然發覺生命的意義不單在於私情私怨私欲私望私心私愛,必須放眼前望,有更多值得去奮鬥的事,正等待著自己去辦。

  故而,面前的這一位,原本代表著過去的恩愛情仇,都應該在今日起,一筆勾銷了。

  我緩步走過去,對單逸桐說:「怎麼會來?」

  「搖電話至你辦公室及家裡,甚而你座駕,都找不著,忽然心血來潮,覺得你或會來上墳。」

  我點頭,望一眼地上,猶有兩人的影子,太陽怕是快要下山了。

  我再抬頭望單逸桐,在夕陽餘暉之中,他神情顯得額外的專注,態度竟是從容的。

  凡是心無所愧的人,才會有這種自豪自信的瀟灑表現。

  我是這樣子看單逸桐,那麼單逸桐又怎麼看我呢?

  單逸桐還補充一句:「我相信你會來上墳,把有了江家第三代的好消息告訴你父親。」

  我這才猛地想起先前的佈局來,我不覺粉臉漲紅,微垂著頭道:「是的,孩子是江家的第三代。」

  單逸桐說:「我兄長在天之靈也會告慰。」

  他竟這樣說,我驀然抬起頭來,睜著眼看單逸桐。

  單逸桐用雙手溫柔地輕輕地捉著我的雙肩,說:「我並不愚蠢,在你的行為與心上永遠容納不了『莊尼』這種人。」

  「我的確曾有過一次的『莊尼』。」我說。

  「感謝你,那只不過是一次永不會再有的例外。」

  「你不懷疑我?」

  「小葛會選擇相信你的安排,因為這令她有足夠力量生存下去。可是,我不!」

  我伏到單逸桐的肩膊上去哭泣起來。

  活脫脫像個準備犧牲而受刑的犯人,驟然有人明白我的憂鬱,這真是太大太大的喜悅了。

  單逸桐輕拍著我的雙肩,輕聲道:「不用告訴任何人,包括我,關於孩子的父親是誰。他是屬於大地、屬於香港、屬於中國的,他不必尋根,他的根就在此。福慧,好好地把他養大,培育成一個在五十年不變的香港中為本城之繁榮與安定作出貢獻的人。」

  我揩幹了淚,肯定地點了頭。

  「我們走吧!」

  單逸桐說罷,輕輕攙扶著我的臂彎,走離墓地。

  淡金的陽光,投灑在再沒有人間恨怨的一大片墳地之上,竟也令走在墳場的人兒心裡平添一份坦然與無懼。

  今夕吾軀歸故上,他朝君體也相同。

  生命一定有限。

  只要在世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抱擁著無愧的心情,就會踏出穩健的步伐,向前邁進,正如我的此刻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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