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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什麼?」

  「惘然軒的倒塌,一共釀成了兩死三傷的慘劇,傷者除了你之外,還有另外兩個大廈守衛,那兩名死者除了仿堯,還有宋滔。」

  「他當時也在惘然軒嗎?」我問。

  「不,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單逸桐細述過程。原來當晚豪雨,宋滔心裡不期然地惴惴不安,因為聽後來他公司傳出的消息說,為了惘然軒的那道護士牆,宋滔曾與手下爭執過多次,要他們按照原定時間完工。護土牆的承受力出現些許問題,工程本要延誤一段日子,才能入夥的,但宋滔就是不肯,決定先辦妥申請入夥紙,再在其後補救不足,他有信心入夥批准會如期如願獲得。

  一場豪雨,令滔叔心血來潮,膽戰心驚,當夜就驅車前往惘然軒視察,之所以會有這個潛意識,單逸桐解釋說:「我聽他的助手杜元標給我說,當日杜元標提出過護土牆要重建,增加實力,可稍延的理由是政府未曾對惘然軒背後的山坡作妥善的防止山泥傾瀉之處理。正由於政府工程的未能在時間上配合,為策安全,只好在護土牆加工。宋滔一方面不肯延誤工程,另一方面也為了要不住催促政府有關部門,已經生了好一段日子的氣,他一直堅持防止山泥傾瀉的責任是屬於政府的,他們毋須多花這筆多餘的錢與時間,去做分外的事。」

  「滔叔也在當晚上惘然軒去?」我驚問。

  「對。」單逸桐難過地點頭。

  「他當時也在大廈之內?」

  「不。」單逸桐回一回氣,才答:「他是因為豪雨才心血來潮地去視察場地,他才把車駛進通往惘然軒的私家路,就聽到轟然一聲巨響,惘然軒塌下來,他差不多是目睹的,宋滔是在驚惶失色之下報了警。當大隊警員與消防隊員趕至時,宋滔整個人已經嚇傻了似,一直在喊著你的名字……」

  「他怎麼知道我在大廈裡面?」

  「停車場上停著你和仿堯的車子,你家中的司機證實你獨自駕車出外,正因為仿堯的車子也在,警方才通知我來香港探望兄長。」

  「滔叔怎麼會死?」

  「救援工作在橫風橫雨之下進行,很久才有喜訊,說是隱約聽到你的呼叫聲,救援隊伍卻又不敢造次地趕快發掘,怕倒塌的石屎與雜物會再作傾瀉,急得宋滔什麼似,忽然整個人瘋狂地喊:「『福慧,我要救你,我要救你,我不能連累你,福慧……』」

  「就這樣不顧一切地沖進那已發掘了一半的樓層去。也真是命該如此,宋?舀才沖進去,果然,樓房仍有零星的石頭塌下來,剛好打中他的頭部,救護人員把他搶救出來抬上救傷車時,我剛到現場。他握著我的手不放,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話。」

  「他說什麼?」我問。

  「他請我告訴你,他從來都只想你幸福快活地生活,甚而惘然軒要準時完工,也是為不要令你失望。且……」

  「還有什麼?」

  「且他太渴望可以跟你成為鄰居,就近照顧你,與你多相見,是他的心願。」

  「天!」我驚叫。

  「福慧,我們不打算在你未康復之前給你提起這件事。」

  我苦笑:「每一個棋局,怎麼輸也有一個底線,到達這個底線之後,再輸都已麻木了。」

  單逸桐沒有做聲,好一會,他才說一句:「以任何方式將自己的傷心終止,都不算是壞事,我也曾麻木了一個時期,倒不比感覺到痛苦更難受。」

  我忽而望住單逸桐,說:「仿堯把—切告訴了我!」

  「感謝他,當我自小葛處知道仿堯曾有遺言,我就有一個預感他會跟你說。否則,我未必會有勇氣來探望你。」

  我忽然坐直了身子,說:「我在醫院躺足了個多月,明天出院了,你知道嗎?」

  「知道。」

  「從明天開始,我打算不再談過去的事了。」

  「那很好,我們從頭奮鬥過!」

  「無論如何,我們是朋友。」

  單逸桐想一想,笑了,說:「我總不能太貪婪,這已是彼此關係的一個大躍進了。」

  單逸桐伸出手來,緊握著我。

  我在出院後的第一件事,是上宋滔的墳。

  還是跑馬地那塊墓地。

  我站在宋滔墳前,默默地禱告著:「滔叔叔,有很多事情是心照不宣的,你的心意我很明白。突然之間的這次意外,是天災人禍,誰也沒有預料得到,請勿自責,一切都是命定。」

  「想跟你談的話實在很多,其實可以歸納到一句話來,就是生離死別雖苦,但生不能聚不能愛不能見更是難受。在接受你的感情摯愛上頭,我如今更見從容。」

  「感謝,直至永遠。」

  我的雙睫濕濡,說到底,對一個永遠離去的朋友,對一個暗地裡給自己付足深情的人,還是有一陣陣的難堪與不舍。

  我再一拐一拐地走到父親江尚賢與摯友蔣幗眉的墳地前去,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再沒有什麼話可以跟父親與他的紅顏知己說了,不為什麼,因為沒有再重新摸索到自己的新角色之前,我有太多疑慮迷惑,並不能向墓中人再交代或承諾什麼了。

  況且,我每次上墳,看到父親與蔣幗眉的遺照並排著,墓穴相連,我就既慰且妒。

  從前我老以為幗眉不及我幸福,其實不然。一個可以為情愛而生而死、心無旁騖的女人是最堪羡慕的。幾難得你會為心中摯愛而把性命也賠上了,那種節烈忠貞,就是金不換、銀不換的一份絕大的快感。

  何況,生能同襟,死可同穴,夫複何憾。

  幗眉比起仍須營營役役,不知歸宿何處的我來,怕是太舒服暢快了。

  對她、對父親,我還會有什麼牽掛了。

  我苦笑,覺得要掛念的其實是自己。

  因為世界上已沒有我愛而又愛我的人存在了。

  剩下來的是邱仿堯那份難舍的情,以及一個仍愛著自己的單逸桐。

  把內心的一重安慰與外在的一個願意照顧自己的人加起來,可以暢快地度過餘生嗎?

  我是茫然的。

  陽光還是燦爛地照灑下來,讓我一抬頭,就覺暈眩。

  我差一點點就支援不住,雙腿好像發軟。

  我伸手扶一扶墳,再舉起另一隻手來,揮叫著遠遠站著等待我的司機。

  司機飛也似的奔前來,扶著了我,問:「江小姐,你覺得怎麼樣?」

  「暈!」

  「我扶你回家去,再叫醫生。」

  醫生經過了檢驗之後,竟趁我稍為清醒時,對我這樣說:「江小姐,你知道嗎,你已懷孕。」

  我木然,沒有即時的反應。

  再過了兩三秒鐘的時間,我差不多是使出了渾身的勁力讓自己從床上跳起來,抱住了我的家庭醫生,說:「你說什麼?你別騙我,你再說一遍。」

  「江小姐,請鎮靜一點,你的確懷了身孕。」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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