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當時已惘然 | 上頁 下頁
二三


  這就是跟邱仿堯成為鄰居了。他這麼一說,又讓我聯想起邱仿堯來,一股悶氣湧襲心頭。

  於是說:「別在辦公室內談這種事,否則會對你不利。」

  「為什麼?」

  「因為氣氛會迫使我公事公辦,你的優惠折扣一定會得不理想,若請我到外頭去吃頓飯呢,將有別議。」

  宋滔當然是欣然答應。坐在車子上時,他問:「事歡到哪裡去?」

  「赤柱。」

  赤柱沙灘大街這近年起了很大的變化。

  一系列的幾層高洋房,都被裝修成歐陸風情的高雅餐廳。

  向街的店鋪都成了配備有露天茶座的酒吧。

  途人坐在那兒小憩,平添一幅美麗而獨特的海灘圖畫。

  是越來越多人到此勾留了。

  當我在餐廳地下露臺的角落,凝神地望出去時,不禁說:「知道嗎,以前的赤柱大街並不是這樣的。」

  「是如今好,還是往昔勝?」宋滔問。

  我回望:「見仁見智。我呢,則是逝者已矣。」

  然後我突然間笑得很嫵媚,繼續說:「我的初戀就是在此地發生的,杜青雲給我介紹這個地方。一切由這兒開始……」

  宋滔靜聽著,在片刻的沉默當中,耳畔有波浪起落的水聲,清晰動聽,好像為我的哀怨纏綿故事作出伴奏。

  「沒有了杜青雲,不可能有邱仿堯,就算有,也不可能演變至今日。」

  我夢囈般自斟自飲,自言自語。宋滔唯一能做的只是細聽。

  「你知道,邱仿堯回了香港,且與你成為鄰居,他也買了惘然軒,就在你選的單位樓上。」

  這叫宋滔怎麼說了。

  他忽然之間覺得尷尬了。

  為什麼陪著我出來走這一趟,非但沒有預期的暢快,還好像陷在一個烏墨墨的陷阱內,叫天不應,叫地不聞,把堂堂男子漢的身分變為一個管人家私隱的中性人物。

  這對宋滔是委屈,也許更是輕微的侮辱。

  可是,他坐在我對面,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的嚕蘇令你煩悶嗎?」我問。

  宋滔連忙答:「不,不,作為你的好朋友,我有聆聽的責任。」他坐直了身子,仍微笑著準備傾聽。

  小時候他每一次跟我見面,就是這個樣子。

  我必會爬到椅子上去,俯身向前,以一對略為肥胖的小手托著腮,就把在學校裡頭所受的委屈與故事一五一十的向我的宋滔叔訴說。

  然後我會很天真地問:「宋滔叔,你來評評理,是我做錯呢,還是我的同學不好?」

  宋滔每每拿手捏我的臉龐,說:「孩子氣的事,作不得准。總之,以後要好好相處,童年時的同學,能一同成長到大到老,是人生中一種極之重要的關係。」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我答應不會不高興下去就是了。」

  「對,那才是好女孩。」宋滔說了此句,跟著又會忍不住伸手捏一下我那張熟透了的蘋果似的臉。

  當年的情景回想起來,不無感慨。

  他把雙手交疊胸前,神情認真地問我:「福慧,到今天,邱仿堯住在那兒,關係還這麼重大?」

  我答:「問得好,天涯比鄰,相反,分明就是左鄰右裡,也可視為遠走他方的天涯浪人,在乎心上怎樣想罷了。」

  「你明白就好。」

  我嫣然一笑,微微俯身向前,說:「你要令我今晚快樂,如何?」

  這個問題的挑逗性是存在的,宋滔很呆了一呆。

  「否則樓宇的折扣就不高了。」

  宋滔吃吃笑,只能有這個反應了。

  「你知道怎樣令我快樂?」

  「你說來聽聽。」

  「跟我談邱仿堯這個人、他的事,我就會得開心了。」我的酒量相當好,一邊談一邊喝。

  「也許是壓抑得太久了,胸口內貯存著有關他的一切,都好像要進發出來似的。也只有這樣,我才覺得安樂。」

  這就是愛情嗎?連提一提他,拚命地談論他的一切,都是至高無上的享受。

  宋滔忽而有些感動,他拿手推動一下鼻樑上的眼鏡說:「我明白。過去的走回跟前來,是一宗樂事,也是憾事。」

  我殷切地問:「為什麼我還是不能忘記他?」

  宋滔很誠懇地答:「因為你還未遇到一個比邱仿堯更好的人選。」

  我駭然,歪著頭,神情有點迷惑,我在構思一個方法,或一番說話,才再把話題續下去。

  「我是應該放開心懷去尋找一個代替的人選的,是吧?」我這樣問。

  「勉強不來。」宋滔答。

  「機緣與命運勉強不來?」

  「你也不能強自己所難。或者應該說,不是你勉強自己就能把心扇打開的。或者等待機緣一至,有個適合的人選前來,輕輕地拋一個小石卵在你的心湖上,起了漣漪,所有的心結就會開始化解了。」

  「你的口吻像個專家。是否你的經驗之談?」

  我的一句話,叫宋滔紅了臉。他說:「如果我告訴你,這是經驗之談,你會信嗎?」

  「你告訴我的話,我都會信以為真。」

  「旁觀者清而已。可惜的是,迷在局中的人肯聽外頭人一句半句勸,也不容易,很有點力不從心。」

  「對,對。」我連忙附和:「太對了。」

  宋滔輕輕地拍著我的手,說:「慢慢來!」

  「希望在人間?」

  「誰說不是呢?」

  說罷,兩人總算歡然舉杯。

  這一頓飯還是吃得頂愉快的。

  酒逢知己乾杯少,宋滔送我回家去時,兩人都有點微醺。

  宋滔把車子泊在深水灣江家大宅的門外,開了車門讓我下車。

  我一踩在地上,身子就顯得浮蕩,吃吃笑地說:「不,不,我不是醉。」

  是醉與不醉,先不打緊。宋滔伸手攙扶了我,說:「你小心。」

  「對,小心,別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頭已是百年身。」

  宋滔看到我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然閃爍著晶瑩欲滴的淚光。他一下子衝動,也是一個下意識的自然動作,他把我拉近了,輕輕地吻在我的面頰上,溫柔地安慰我說:「好好休息去,別再胡思亂想。」

  誰知這一說了,我竟然乘勢緊緊地抱著他,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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