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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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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在微漲,浸淹上來似不再想後退,弄得榮必聰雙腳陷在濕濡的細沙之上。他乾脆把鞋子脫掉了,光著腳,卷起衣袖與褲管,一直沿著海岸線向前走。 沙灘的其中一邊盡頭是岩石,另一邊是叢林。 榮必聰遙望岩石上沒有夏童的蹤影,因此他決定朝叢林進發。 茂密的叢林,有一份涼爽的感覺,教人走在其間不覺悶熱。 榮必聰忽然胸懷舒朗,他決定高聲叫喊:「夏童,夏童,你在哪兒?」 這幾句話正正是他心底裡的語言,吐出來,整個人都倍覺輕快。 在這兒,他可以呼喚一個隱藏在心裡頭的名字。 這個名字代表一種希望。 這個名字也代表一種渴求。 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的,現在只要高聲呼喚,就有機會找回來。 自從郭慧文患病而後逝世,再到莊鈺茹發現癌症,到撒手塵寰,先後差不多三年,他沒有像如今的開心過。 榮必聰從來未曾幻想過自己會有資格縱情地叫喊一個女人的名字。 「夏童,夏童,你在哪兒?」 「准?誰喊我?我在這裡。」 是夏童的聲音。 他得著了回應。 隨著聲響,他飛奔過去。 果然,遠處在一片蒼綠的樹木之中,浮動著清晰的一點白。 那就是夏童。 夏童穿著白色的牛仔褲,穿一件寬寬的白色恤衫,而且,她也是赤足。 夏童看到榮必聰時,臉上有著一份意想不到的喜悅,她嚷:「喔,怎麼會是你?」 榮必聰沒有答她的這個問題,只道:「你來這兒幹什麼?」 「探我的新朋友。」 「什麼?」 「來,我帶你去看看它們。」 然後,夏童伸手拖住榮必聰,跳過了兩座樹根頭,到了一大堆矮樹旁邊。夏童說:「像我,稍稍墊高腳,你就能看到它們。」 夏童以腳尖踩在地上,探頭往小樹叢看去,並用手指指引榮必聰的視線。 看到了。 是一個築得堅固的雀巢,裡面住了三隻還沒有羽毛,且緊閉著眼睛的小鳥兒。 榮必聰問:「它們就是你的朋友?」 「對,我在來這兒的第一天就已經發現它們,今天它們已經長出了嫩毛來,或者當我度假完,最後一天來看它們時,已經長成羽翼,可以振翅高飛了。」 「你可以等到它們成長之後才離去,這樣,你比較安心,是嗎?」 「我真的可以嗎?老闆。」 「可以的,不過,有交換條件。」 「這原本就是公平交易的世界。」夏童這麼說。 「請別叫我老闆,最低限度在這小島上不要如此稱呼我。」 「好的,老闆。」 「下一句應該問我:那我應該怎麼樣稱呼你才好,老闆?」榮必聰自己先笑起來了。 「你不會怪我?」 「怎麼會。來,我們回去了,我在飛機上並沒有吃飯。今兒個晚上,我們要好好地吃一頓。」 「不。」 「為什麼?」 「我還要等小鳥的父母飛回來,我喜歡看一家大小歡樂的模樣;而且我不吃晚飯了,我要看日落。」 榮必聰有點不高興,說:「你並不打算遷就我?」 「可是,你現在還是老闆嗎?」 是,度假期間,那就不是賓主關係了。 況且,問問良心吧!榮必聰這麼一出現,本就已經用行動抹煞了做老闆的權威與尊嚴。 夏童即使真是個天真的小孩,她也是冰雪聰明的。 榮必聰沒有再反抗,他只好答:「好,陪你。」 結果沒有等到小鳥的父母回巢,卻真正的看到了紅日西沉,把天邊染成彩虹似的繽紛壯麗場面。 榮必聰忽然想,如果一代巨星殞落之日,可以有如這個萬丈光芒遽然引退,依然霞彩四溢,彌漫著所有靜靜觀賞者的整個心,控制著默默仰望者的全神全緒,會是多麼無憾的一個收場。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與榮必聰並排坐在岩石上觀日落的夏童忽然這麼說。 「你絕頂聰明,當然可以想像得到。」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聰明。」 「為什麼?」 「自認為聰明的人其實最笨。」夏童扮個鬼臉。然後她回一回氣,才繼續說:「你還是說對了。」 「那麼,告訴我,我在想什麼?」 「你在想炎炎紅日,原本哺育大地,權威極盛,然而,轉眼就已西沉,未免有點可惜。」夏童舉起手來,擺一副很一本正經、宣誓似的嚴肅樣子,繼續說:「可是,不必怕,只要安然度過了黑夜,又是黎明,又是顯赫的時候了。」 榮必聰大笑。 「你笑什麼?我猜錯了?」 「不是猜錯,而是猜得太簡單,帶一點點江湖術士的味道。」 「原本就是在江湖上胡亂混口飯吃的人嘛。」 「你是麼?」 「誰又不是了?」 「夏童,我現在才知道真有大智若愚這回事,我從你身上看到了。」 「如果凡事隨和的、不計較的、無是非的愚鈍人士,一律冠以大智能人的美名,我也叨叨光,絕不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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