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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說得對,彼此都是認錯人了。

  這世界,認錯了人,真是無日無之。

  原以為是一對情深義重的恩愛夫妻,原以為是一對肝膽相照的良朋摯友,到頭來,發覺卻不是那回事。

  傷心欲絕,悲不能言。

  人,一到了利害關係,就不會有情有義。

  其時,呂媚媚跟我們一班太太混在一起,原以為可以結成妯娌之親,當然要竭心盡力的巴結拉攏,其後呢,連那做媒的一個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有什麼好來往的。況且,看樣子,她是到底抓到一個人了,可不能多生枝節。任何人的交往都代表著一重關係,這重關係又可以有效地影響著另一重關係。最好最安全都是在找著了歸宿之時,表示自己孑然一身,無須擔戴誰,那就理想了。

  呂媚媚有她的聰明,單是這一點,我還是沒有看走了眼。

  再說得嚴重些,聰明人等閒不會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別人,天下間像秦雨如此胸襟的女子實在少。

  女人,為了尋一個歸宿,連人格都要付出去,實在也是悲慘事。

  把富山送回祖母家之後,我獨個兒回到辦公室去,把自己埋首在工作堆中,壓根兒就不要去碰觸今日兒子向我提出的那回事。

  然,根本不可能集中精神,一種興奮而又激動的情緒在滋擾著我,令我感到渾身滾熱,無法冷靜下來。

  還是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然後變成了四積陰功五讀書之後的一個美滿成果了?

  太平盛世的當日,突然風雲變色,烽煙四起,我那麼的措手不及,被殺個片甲不留。如今抗戰的數百日,體倦神傷,支離破碎,驀地有人投降,那份驚駭令人難以置信。

  這個結果是否值得我仰天長笑?

  許曼明,你必須問清楚自己,其實你等待的是今天,期盼的是此際。你愛的是丁松年,疼的是丁富山,其餘人等都無法跟他們相比。

  失而復得,更應狂喜。

  然,其他的一總人,尤其丁柏年,他們代表著一股在自己落難蒙塵時所付予的力量,發掘我的潛質、體諒我的愚蒙、輔助我的事業、重建我的信心,我可以揮一揮手就走嗎?「下子手上已然擁有重新為人的條件時,只差丁松年的一聲呼喚,就回到他們以及他們代表的舊時日子去。是否合情合理?

  分明是在丁柏年他們輔助之下才脫胎換骨的,毅然回到未曾對自己新生命作過任何貢獻的丁松年身邊去,這是否等於把千辛萬苦所爭取回來的自尊,再次雙手奉送了?

  又讓丁富山有父有母的責任與對丁松年無法忘懷的情愛,加起來是否匹敵那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屈辱?

  丁柏年為愛我而準備挑戰世俗,迎接人言,就這樣叫他失望?不對他多年來的情義報答嗎?

  上天真是太太太會開人的玩笑了。

  當一個女人需要一個男人才可以活下去時讓她孤苦伶仃,當一個女人再不需要男人而能活下去甚至活得不再寒酸絕對瀟灑時,反而讓她有多過一個的選擇。

  總是為難、總是缺憾、總是悲哀、總是無法解決。

  解決不來的問題,只好忘掉它算了。

  一直工作至淩晨,拖著了不能再疲累的身軀走出辦公室去,就在大廈門口處,迎面被一大束的玫瑰花擋著了。

  我嚇那麼一大跳。

  花後終於露出了一張懇憨的笑臉來。

  是丁柏年。

  「如果你要捱通宵的話,花殘花謝花落,可救不了。」

  然後,他讓我抱了那一大束玫瑰與星花,輕輕搭著我的肩膊說:「讓我送你回家去,好好的休息,再迎接明天。」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無盡的明天,只不過代表永無休止的奮鬥,那意味著幾許孤寂與艱辛?

  明天是希望?對於一個身心健康的、意欲過著平凡安穩生活的女人,希望是什麼呢?也不過是像我新婚之後那種無憂無慮,平庸富泰,有夫有子的日子罷了。

  然,人們認為這是不進取的、不積極的、不值得同情的表現。

  現代婦女,被迫上梁山,事必要磨拳擦掌,力戰江湖,才有三分價值。

  惟其如此,男人才再回頭一顧?

  唉,算了,如果我已有本事獨個兒站起來做人,不需要那寬敞的肩膊,讓我枕著息一息;不需要那有力的臂彎,把我抱得安全溫暖;不需要長人獨力支撐家用,讓我無憂無慮地生活直至老死,男人啊男人,那我又何須要你?

  連生養死葬的責任都自己一力承擔的話,就把男人的身份一貶而為附屬品好了。

  請勿一邊要求我是萬能泰斗,十八般武藝行走江湖,另一邊又賢良淑德,奉所有親人如神明,朝夕膜拜。

  罷,罷,罷,累都累死了。

  女人不是一站起來獨立就顯得霸道,而是人到無求品自高,因而不自覺地表現出冷漠。

  只有那些再不相信情愛等於一切,足以維持生命的女人,才會站在不敗不倒之地。都是陳陳相因,可憐可憫可笑的雞與雞蛋問題。

  轉眼又是另一個星期天,我差一點點就要爽掉兒子的約會。工作實在太多,心情尤其緊張,因為我設計的那個中央廚房供應中心在週一就開始投入操作了。一番理論,是否能發展成一個運行暢順的事實,是非常令當事人擔心的一回事。

  我原想留在中央廚房供應中心內再與職員作最後的檢討,然,富山很緊張的在週六晚搖電話來說:「媽媽,你明天一定會帶我到海洋公園?你一定會是不是?」

  我差點失聲笑出來,那海洋公園,怕富山已經去過九十九次,還新鮮如昔,孩子的心倒不易變。

  我不忍令他失望,於是答:「一定,放心好了,還不去睡呢,夜了。」

  「好,我這就上床去。媽媽,我在這兒給你一個飛吻,道晚安。」

  電話筒裡傳來甜蜜的聲音,甜到心底深處。

  才買好票子走進海洋公園,富山就四處張望。我問,「你是識途老馬,先到那兒去,就你帶著媽媽走吧!」

  富山也不造聲,還是四處張望,竟還急得跳起腳來。

  「怎麼了,富山,我們從那一站玩起?」

  「來了,來了!」富山忽然如釋重負的喊,指著我背後說:「看,爸爸來了!」

  我回轉身去,果然見到了丁松年。

  丁松年走近我說:「讓兒子有個有父有母的星期天好不好?」

  富山望住我,一臉懇求的緊張模樣。

  我不能說不好,純為了兒子。

  老早知道富山需要有父又有母,在他狂戀之時,何以又不留情不留手?

  真教人唏噓難受。

  富山一手拖著我,一手拖著松年。這個幸福家庭的假像,竟然也為孩子帶來片刻的歡愉。

  一家子坐到吊車上去,富山拖著父母的手仍不放鬆,為此都擠到一邊坐著。

  「曼,有沒有為孩子重新再考慮我和你複合的問題?」

  丁松年開門見山的問,我並沒有答,把眼光移放到周圍的山景海景上去。

  上有澄空,下有碧海,中間有絞痛無已的心。叫我如何應付?

  我們坐到那看海豚表演的看臺上去,孩子全神貫注在他認為百看不厭的節目上去,兩個成年人分明的心不在焉。

  「曼,你不打算答覆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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