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第二春 | 上頁 下頁
四一


  只剩下我、秦雨與柏年。

  我立即站起來說:「我到外頭去打個電話,突然想起有些事要交帶那承辦廚房裝修公司的老闆,你們去跳舞嘛!」

  說完,也不待他倆反應,就走出大堂,乾脆把自己關在洗手間一會兒。

  再回到座位上時,整桌都空空如也,連柏年都在跟秦雨跳舞了。

  我獨個兒坐下,瞪著那天花板上旋轉的五光十色的射燈發呆。

  曾幾何時,那一個衣香鬢影、衣履風流的場合,自己沒有參加,總是有影皆雙,出盡鋒頭,哪有像如今的落泊。

  那段跟丁松年亮相人前的日子,是炫耀。

  今日自己形單影隻的時刻,似獻世。

  真是一般景物,兩番心緒,傷心人別有懷抱。

  從那一個時候開始,自己再愁苦,也不流眼淚,只輕輕的唏噓一聲,就算了。

  也許從我企圖自殺之後吧?

  有人說,死過之後重生,就是再世為人,性情會得大變。

  這個說法,玄之又玄。

  其實呢,我對自己的解釋是,自尊心因為極度的蹂躪,反而驀然頑抗所得出的一點覺醒。

  當一個女人,可以嘗試以自己的生命喚回一個男人的心時,她的方式雖不可取,但最低限度,用心良苦,別無他求,求的那怕是曾經深愛的人一點點憐惜,而終不可得,是極為淒涼的。

  有萬份之一我不再轉醒過來的機會,丁松年也不會難過、也不會自咎、也不會覺得自己有些微責任要負,他只會認定我死有餘辜。

  不只是他,還有他的娘、他的子,姓丁的盡皆如是。

  生命在丁松年心目中兒戲至極,萬萬不及他一段轟天動地的戀情。無他,只一句說話,死的不是他本人,亦非他摯愛。

  最直率的批評,就是你死你賤,與人無尤。至此,我的自尊被摔落地上,踩踏得血肉模糊。

  我與其他活在世上的人何異?都是有娘生、有爺教。讀過書、受過教育的一個人。

  不必絕情絕義到這個地步吧!

  死不掉的人,要重新爬起來,必須要有一份自信的支撐,我要告訴自己,活下去還是必須的、應該的、可以的。

  那就要拾回我那被淩遲至片片碎的自尊,那怕只剩餘一點點,也賴以為生。

  窮途末路上,碰巧遇上指點我迷津的一個人,周寶釧扶了我一把,我就趁勢站了起來。

  或許,我仍是站不穩的一個傷心人。然,我會努力,再跌落一次,我還是會爬起來的。

  完全墮入沉思之中,並沒有發覺有人站到我跟前來。

  「可以坐下來,跟你談幾句嗎?」

  我抬起頭,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在造夢,隨即再看清楚舞池內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泰半都是我所認識的,面目清晰之至。於是,我知道不是夢境,而是如假包換的現實。

  有什麼稀奇呢?其實老早就應該想到在這種場合會碰到很多人,很多你想見與不想見的人也必濟濟一堂。

  我對丁松年說:「請坐。」

  「你清減了。」

  「是嗎?」

  「一個人來?」

  我原本可以答一桌子的朋友,包括令弟都在舞池,怎麼能算我是獨個兒赴會?然,翻心一想,何必跟他在這些小事上執駁,對方是存了憐惜的心意,抑或是抱了奚落的態度,於今,都不應再有分別了吧。

  故而,我點點頭,答:「是的,我一個人來。」

  這中間有一陣子的沉默,或者丁松年希望我會發問,讓他告訴我,他的那位姓邱的小姐也在現場。然,我沒有問。

  不關心的事,不必管,不勞問。

  他如果以為撇下了舞伴,跑來跟前妻打招呼,是給我天大的面子,他錯了。

  過了一陣子,松年說:「我的律師將與你接洽,關於分居的事宜。」

  「有必要嗎?」我問。

  松年的眉毛往上一揚,答:「曼,事已至此,我們不可能走回頭路。」

  「對,絕不走回頭路,我同意。」

  「那麼,你的意思是?」

  「既是雙方同意,也真不必再辦多一重手續,就直接辦離婚好了。」

  舞臺上剛好於此時變調子,由柔和音調轉為興奮嘈吵、節奏明快的熱潮音樂。

  我因此並不能聽真丁松年以下給我說的話,面部表情於是維持原狀,並無特殊的反應與迴響。

  丁松年霍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就走了。

  對於一個跟自己再不相干的人,他的喜怒哀樂,應已不在關注與緊張的範圍之內了。

  隨他去吧!

  我甚而不必看他往那個方向走,看他同來的是那個人以及那些人!

  只是丁柏年與秦雨匆匆走回來,我笑問:「這麼快就玩累了。」

  「不!」秦雨帶笑的語調說:「是丁柏年說要帶你回家去了。」

  「我?良夜正盛呢,別管我,你們繼續玩去。」

  「不!」只這麼一個字,出自丁柏年的口,也見堅持。

  我反而被他嚇著了,稍稍抖動一下。

  「我們走,你不要再逗留下去。」丁柏年說。

  「走吧,我們一起。」秦雨附和著。

  我還能怎麼樣呢?只好起身,跟在他倆的屁股後頭走了。

  在車上,三人都無話。

  良久,還是我找了些關於速食連鎖店的問題,給他們說:「真是世上無難事,人心自不堅。我終於簽了兩間鋪位了,一間在火炭,另一間在大埔工業村,地點還算不錯,只是此較破爛,裝修工程費用大了一點,不過,那是打進經營成本之內,將來也可報銷。」

  秦雨答:「我們對你有信心是肯定對的。」

  「多謝栽培!」

  「你言重了。」

  丁柏年一直沒有造聲,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變得有一點點的特別。

  他先送秦雨返家,後送我。

  秦雨下車之後,我又禁不住怪責起柏年來,說:「你太掃秦雨的興了。」

  「我不能留著你獨個兒坐,乏人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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