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 |
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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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你不必講,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這種痛苦不該重現,連忙勸止: 「如花,生命並不重要。真的。我們隨時在大小報章上看到七十人在徙置區公園大械鬥,揮刀亂斬。還有車禍、高空擲物、病翁自縊、賭男厭世、失戀人跳樓——難得有一個男人肯與你一齊死——」 「我不想講下去——」 見如花忽地變了聲調。我歎了一口氣。 「永定,找不到他,會不會——是他不肯見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麼會?只不過機緣未至。」 「但已經過了五天。」 「還沒到限期,對不對?皇天不負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來,再想想——」 我無意中,瞥到她胸前懸掛著一樣物事,在紅燭影中幽幽一閃。 「那是甚麼?」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東西,是一個小匣子。 一個景泰藍的小匣子,雞心型,以一細如髮絲的金鏈系著。 她把匣子遞給我。 審視之下,見上面鏤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緋紅著臉,旁邊有只蝴蝶。藍黑的底色,捆了金邊。那麼小巧,真像一顆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蓋彈開了,有一面小鏡,因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樣子,也因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甚麼。 如花用她的小指頭,在那團東西上點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在掌心化開,再輕輕地在她臉上化開。 這是一個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給我最好的禮物!」如花珍惜地把它關上,細碎的一聲。就像一座冷宮的大門。 「即使死了,也不離不棄。」 但自她給我看過那信物後,也失蹤了一天。也許她便自這方向搜尋下去。我一天一夜沒見她,工作時更心不在焉。 奇怪,日來總是有蝴蝶、花、景泰藍、鏡、胭脂,七彩粉陳,於我心中晃蕩不去。奇怪。 「飄渺間往事如夢情難認—— 百劫重逢緣何埋舊姓? 夫妻——斷了情——」 這種粵曲,連龍劍笙都唱不上任劍輝,何況只是區區一個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甚麼?真恐怖!」 小何自顧自哼下去。 我被他哼得心亂: 「通常在月圓之夜,人狼都是那樣嚎叫的。無端的表演甚麼噪音?」 「我在做課前練習,」小何說,「今晚陪人去看雛鳳。」 「雛鳳?你?」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媽媽,她姨媽——一張票一百元。還要多方請托才買得到。」 「你不高興,可以不去。」 「不可以半途而廢,追了一半,非繼續犧牲下去,否則兩頭不到岸。」 「麻煩你三思,才好用『犧牲』這種字眼。你還哼?強逼收聽恐怖歌聲,本人誓割席絕交!」 這好算犧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粵劇,已經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閒事來,「你與那兇惡女人冰釋前嫌啦?」 「當然。」我作得意狀。在這關頭千萬不可稍懈,「天下唯一真理是:『瘦田沒人耕,耕開有人爭』。」 「永定,你豈是瘦田?是肥田;你那麼有料,簡直是肥田料!」 與阿楚午飯後——此生不再光顧那間上海館子了,只跑到上環吃潮州小菜。我們信步返向報館,經過必經的嚤囉街。 忽然間我想浪漫一下,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念頭: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禮物,好讓她不離不棄。但送甚麼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東施效顰,我也想揀一個墜子,以細如髮絲的金鏈系著,予她牽掛。 整街漫著酸枝的氣味,也夾雜樟腦、鐵銹,和說不上來的納悶。 不知為了甚麼,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許是因為聽我們的老總說過,他曾以三十元的代價,竟購得傅抱石的真跡。我以為我會尋到寶物嗎?血氣上湧,神魂顛倒。忽然被一件故衣碰撞到。它懸在高處,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釘上蘋果綠色珠片,領口有數灘水痕,一層層的,泛著似水流年之光影。 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過在誰身上了,那麼苗條。雖然不再月白,變成暗黃,但手工極精細,珠片也不曾剝落。 「永定,你帶我來看這些死人東西幹麼?」阿楚受不了那直沖腦門的樟腦味。 「我到那邊看看。」她巴不得遠離這些「年老」的遺物,只跑去看「年輕」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盤流落於此,才不過十多年的光景,當成「古物」,賣五元至十元不等。 旁邊還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釵、鼻煙壺:有玻璃質內畫山水,也有琺瑯彩釉、軍票、錢幣、風扇葉、瑪瑙雕刻、公仔紙。 忽然,我嚇了一跳。 我見到那個胭脂匣子。一式一樣。 我前夜見的是靈魂,今午見的,是屍體! 雖在人間,我遍體生寒。 是它? 我如著雷殛,如遭魅惑。糊裡糊塗,信步入內。一個橫匾,書了「八寶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沒好氣地招呼我: 「看中甚麼?」 語氣略為驕傲。 「看中了才與我議價。我的都是正貨。」 「我要那個胭脂匣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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