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一九


  「你不去,是不是?其實她心底裡並不是想我去,故意要我傳話,好,如果我去,我會設法撬你牆腳。撬了來扔也好!反正你倆意見不合,無法團圓——」

  「我那麼多工夫要趕,誰知下午是否走得開?到時再說。」嘴說得倔,心中恨不得掌摑小何兩記,然後飛身至沙田。終於我按阿楚家門鈴。

  家人不在,她來開門。一見,原來為了發洩,剪了一個極短的髮型,短得幾乎可以當尼姑。

  她見是我,竟然成竹在胸,一點也不愕然。

  我進去,她也不招呼,拎起電話繼續對話:「——試就試吧,落選不等於一切沒希望呀——我知道,不過——你聽我說,鐘楚紅不也是落選港姐嗎?她現今一部戲收四五十萬,還說一口氣推了六部。——泳衣?怎麼這些導演一個二個都要泳衣試鏡?——看著辦吧,簽四年,長是長了點,不過可以要求外借,——主要看你自己,你要紅,就搏盡豁出去,別不湯不水,畏首畏尾——」

  她跟對方蘑菇了二十分鐘,看來不過是某落選佳麗,作推心置腹狀向她問意見。誰知是不是問意見?反正她們自己心裡有數。不過找了一些記者展示謙虛彷徨無知,人總是愛憐弱小的,自是樂於贈言。——說到底,還不是搏宣傳?簽不簽約好呢?其實心中已經狂簽了七千次:「我願意!」

  阿楚重感冒,聲音深沉如一只低音喇叭,令在旁聽到的人也喉頭不適,她還要講那麼多廢話,真是辛苦。我示意她快點收線,她見到我手勢,又裝作淡漠。真狡猾。一瞥她書桌上,放著一盒糖——正是那種奸人才吃的草藥糖。

  終於她收線了。然後開始把剛才的無聊對話化成一篇特稿:「三大機構爭相邀約,落選佳麗無所適從」之類。文中不免涉及些從前的例子,鐘楚紅、趙雅芝、繆騫人——選美經典作。

  「你等一會。」阿楚淡淡地說:「寫好後給你帶回去,告訴老編是獨家的。」

  「也許她轉頭又向另一記者討意見了,你還帶病趕稿,獨家不獨家又如何?還不快去休息?」見她不理,氣了:「你吃過甚麼東西,竟一病不起?你們那天到何處晚飯去?」她不回答。

  「真是時運低,遇鬼之後,你病了,我又受傷——」

  「你受了甚麼傷呀?」她邊寫邊問。

  我便把那災禍重述一次。——當然,如花為我冰敷的一節絕口不提,其它的——也絕口不提。我學得油滑了,把傷勢和痛苦形容得十分詳盡,活靈活現。末了還說:

  「現已不痛了。我不是要你同情呀。」

  「我也沒要你同情。」阿楚沙啞著老牛一樣的嗓子說:「有甚麼關係?」

  「阿楚,」我實話實說,「我們和好吧。趁你生病,沒氣力吵架,我們就不必再吵下去。你這樣的嗓子,再努力吵架,很快會啞掉,不如修心養性——」

  「嘿——」阿楚啼笑皆非,「世上哪有男人這樣認錯的?」

  「我這好算認錯?」

  「你惹我生氣,還不算錯?」

  「你也惹我生氣——」

  「總之一切都是你錯!」她激動了。

  「不,」我道:「——但算了。對不起。」

  病中的阿楚,比較軟弱,眼圈一紅。

  「阿楚,」我的聲音充滿溫柔,「難道你沒有信心?你以為自己鬥不過一隻鬼?」

  「你不可以愛上她。」

  「我發誓不會!」

  「她無處不在。」阿楚忽然孩子氣地質問:「在你洗澡時突然出現,你怎辦?」

  我聯想太多,十分靦腆。

  阿楚下定決心。象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表情:

  「永定,我決心盡力幫她找到十二少,早日找到,她心息了,便早日離去。真的。」

  「當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哼,你算大丈夫?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你不是大丈夫,你連小丈夫也不是——」

  「是,」我很悲哀地說:「我只可成為人間的一名丈夫,不論大小。但凡男子都可成為丈夫吧。」

  「你以為?」

  「不是有成語說:『人盡可夫』嗎?」

  阿楚笑了。濃濁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遞給她一顆奸人糖,乘勢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掙扎,只是狠狠地說:

  「瘦田沒人耕,耕開有人爭!你得意啦。」

  一發狠,阿楚咳了幾下。我擁抱她,病貓永遠比老虎可愛。這病貓的毛髮又那麼短,刺手的:「你努力地病吧。」

  「因你對我不好,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於一場病中,再也不能了。」

  然後,她靜靜地,哭起來。扁著那個曾得理不饒人的嘴,裡頭有唇槍舌劍,針言刺語,如今半招也使不出來。

  「你以後不准激怒我!」她命令。

  「遵命!若有再犯,請大人從重發落!」我十分認真地答,表示聽話。

  男人一生中,總是遇到不少要他聽話的女人,稍微地聽話,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總是希望男人都聽她的話,好像沒這方面的成就,便枉為女人了。甚麼是「話」?甚麼叫「聽」?歸根究底,沒有愛,一切都是空言。沒有愛,只成了鳴的鑼響的鈸。

  我與阿楚的感情,忽地向前跨進一大步,實是始料不及。

  三天之內,波譎雲湧,跌宕有致。

  阿楚的媽媽買菜回來,一點也不發覺我倆齟齬。只留吃飯。為了一頓團圓飯,我巴巴的自沙田把稿帶回報館,然後又巴巴的回去。飯後,見伯母在洗碗——是的,要有大量的愛,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廚洗刷那堆髒碗。

  我在阿楚家呆至很晚,也沒有甚麼事做,一起看電視。只為娛樂(不是娛樂版)而看電視,相信這對阿楚是稀罕的。病一病多好,甚麼享受應有盡有。連堂堂男子漢也奔波向她賠罪。

  回到家時已是十二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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