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我收工後跑到樓上採訪部看電視。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覽,燕瘦環肥。

  答問時,其中一個說她最不喜歡別人稱她為「馬騮幹」或「肥豬」。

  我交加雙臂,百無聊賴,說:「別人只稱你做『相撲手』。」

  男同事都笑作一團。一個跑突發的回來,拿菲林去沖,一邊瞄瞄電視:「嘩,胸部那麼小,西煎荷包蛋加紅豆!」

  有女記者用筆擲他,他夾著尾巴逃掉。選美就是這麼一回事,直至選出十五名入圍小姐。電話響了,原來是找我:「永定,我今晚不同你宵夜,我們接到線報,落選小姐相約到某酒店咖啡館曝內幕,我要追。你不用等。自生自滅。」

  我落寞地步下斜坡。

  有些夜晚,阿楚等我收工,或我等她收工,我倆漫步,到下麵的大笪地宵夜去。——但更多的夜晚,我自己走。遇上女明星割脈、男明星撬人牆腳、導演遇襲——之類的突發新聞,她扔下我,發揮無窮活力去追索。她與她工作戀愛。

  影視新聞,層出不窮,怎似廣告部,無風無浪。

  走著走著,忽覺尾後有人躡手躡足相隨。我以為是我那頑皮的女友,出其不意轉身。

  方轉身,杳無人跡,只好再回頭,誰知突見如花。

  在靜夜中,如花立在我跟前。

  她默默地跟我數條街巷,幹甚麼?我誤會自己真有點吸引力,但不。莫非她要打劫?也不,以她纖纖弱質,而且還學人趕時髦,穿一件寬身旗袍。別說跑,連走幾步路也要將將就就。

  「先生,」她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

  她見我不回話,又再道:

  「我只申請來七天。先生,你就同情我吧。難道你不肯?」

  「你要我怎樣幫你?」

  「我說不上。」她為難:「但你一定會幫到我。——或者,麻煩你帶一帶路,我完全認不得路了。一切都改變了。」

  我心裡想,尋親不遇,只因香港近年變遷太大了,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五年換一換風景,也難怪認不得路。

  且她只申請得七天,找不到那男人,自是萬分失望。

  好,我便幫這小女子一個忙:

  「你要上哪兒去?」

  「石塘咀。」

  「哦,我也是住在石塘咀哩。」

  「嚇?」她驚喜,「那麼巧?我真找對人了。」

  「帶你到電車站。」

  一路上,她離我三步之遙。間中發覺她向我含蓄地端詳,十分安心。

  我們報館在上環,往下走是海邊,燈火輝煌的平民夜總會。想起我的宵夜。

  「你餓不餓?」

  「——不,不很餓。」她含糊地答。

  「我很餓。」我說,「你也吃一點吧。」

  「我不餓。」

  我叫了燒鵝瀨粉,一碟豬紅蘿蔔。問她要甚麼,她堅持不要,寧死不屈。不吃便不吃。何必怕成那樣?好像我要毒死她。

  她坐在那兒等我吃完,付帳。

  然後我倆穿過一些小攤子。她好奇地到處流覽,不怕人潮擠擁,不怕人撞到她,驀地,她停下來。

  是一個地攤,張懸些陳舊泛黃布條,寫著掌相算命測字等字樣。攤檔主人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抽著煙斗,抽得久了,連手指都化為煙斗般焦黃黯啞。

  她坐在小凳子上,瞧我一下。

  「好的,你問吧,我幫你付錢好了。」

  她感激一笑。順手自一堆小字條卷中抽了一卷,遞予老人。

  攤開一看,是個「暗」字。她見字,一陣失意。

  我也為她難過。

  老人問:「想測甚麼?」

  她說:「尋人。」

  「是吉兆呢。」他說。我倆一齊望向他。

  如花眼睛一亮。

  她殷切俯身向前,洗耳恭聽。

  滿懷熱望。

  她期望找到這個男人。是誰呢?如此得蒙愛戀。念及我那阿楚,觸景傷情。

  老人清清喉嚨,悠悠地說道:

  「這個『暗』字,字面顯示,日內有音,近日可以找到了。」

  「他在此?」如花急著問。

  「是,」老人用粉筆在一個小黑板上寫著字,「這是一個日,那又是一個日,日加日,陽火盛,在人間。」

  如花不知是興奮,抑或驚愕,呆住了。她喃喃:

  「他竟比我快?」

  老人見顧客滿腔心事,基於職業本能,知道可以再加遊說:

  「小姐,不如替你看看掌相吧,我很靈的,大笪地出了名的神仙。讓我替你算一算。你找的是誰呀?讓我看看姻緣線——」

  她伸出手來。

  「呀,手很冷呢。」

  老人把火水燈移向如花的手。反復地看。反復地看。良久。

  「真奇怪。」他眉頭緊鎖,「你沒有生命線?」

  我失笑。江湖術士,老眼昏花,如何謀生?我想叫如花離去。她固執地坐著。

  「小姐,你屬甚麼?」

  她遲疑地:「屬犬。」

  然後不安定地望我一眼。哦,屬犬,原來與我同年,一九五八年出生。不過橫看豎看,她一點不顯老,她看上去頂多二十一、二。即使她作復古裝扮,帶點俗豔——女人的樣貌與年齡,總是令人費解的。

  她仍以閃爍眼神望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