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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佛燈如晝,亦在風中搖閃。

  十渡方丈在外壇主持。

  取淨器,盛淨水,準備了飯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紙折妥,金銀迭放。慧青把先人附薦包點好,在方丈說法時,把食物撒在地,以作佈施。

  高大的紙船,用以盛載衣、物。就火攻衣,紅焰一下沖天,舌變青藍。

  火勢照在人面,氣氛詭羿。

  夜色漸濃,風不知來自何方了。

  也許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念咒聲中,有青磬紅魚呢喃相伴。

  靜一閉目誦念:「現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饑凍之苦,福壽增長。」

  緩緩張目一看。

  縹縹緲緲,影影綽綽——

  來了。

  餓。

  有身體枯瘦的,有頭髮蓬亂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長利的,有滿臉悲戚的,有步履遲鈍的,有急迫搶食的——

  都是苦。

  阿彌陀佛。

  靜一驀地見到他娘!

  是娘!

  陰陽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淺笑。靜一與她對望,雙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緊,悲愴不已。

  娘也饑也凍。她瘦小、無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靜一開始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彥生還是個抱在懷中的嬰兒。

  他童稚而奇異地牙牙學語:「——娘——娘——」

  「呀?彥生會喊『娘』了!會說話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親一樣,只要孩子喊她一聲,極歡泫然。

  母與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節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來,他吸取母胎精華來長大。著地時得破腹損骨,令她疼如千萬攪萬刃攢,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產,死生一線間。

  ——如何報恩?

  母與子雖近卻遠,終於,他沒能好好侍奉娘。她還為他一死。

  心一酸,見娘神情忽轉木然,她是一隻鬼了。

  影子冉退。再無覓處。

  靜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現在衣食前的餓鬼都回過頭來,是建成和元吉的後人,是石彥生的部屬,是無辜被殺的軍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最後一個。回過頭來。

  * * *

  緩慢而誘惑,衣裾披搭飄揚,在舞中,如飛天,兩頰眉間貼花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拋一片心。

  一閃而過。

  是紅萼。那一個最後的晚上。

  靜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齧人心肺的感覺回來了。蜿蜿蜒蜒的一條小蛇,慢慢爬過來,爬上他的腳,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動也不敢動。心戀戀不捨。

  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它濕軟的身體爬亂了。

  靜一想:這是幻覺!

  靜一告訴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靜一道:那麼你自己就是幻覺。

  紅萼的心中湧出血海。

  她道:「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無蹤。

  ——靜一頭頂的長明燈一閃,無聲滅掉。

  原來法事結束了。

  他已經在內壇收拾。

  他的身心沒動過。他一直在這兒嗎?連自己也迷糊了。從沒如此軟弱過。

  靜一忙攀上去重燃長明燈。

  燈亮的一霎,他見到人影。

  俯視,是青綬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禿的頭顱,被搖閃的火光映照明亮。

  靜一下梯,著地。

  還是慧青打開話題:「我見到先人的亡靈了。」

  靜一不虞有他:「我也見到娘。」「哦,病故的吧?」

  他一時迷情入世,極其傷感:「受過一刀之劫苦。阿彌陀佛。」慧青沒作任何反應。她只心中有數地望定靜一,在他一語之後。

  當其它和尚和小沙彌進進出出地搬抬雜物,靜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無親無故。

  他一直是個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傷感和頹喪突襲而來,人從沒如此軟弱過——原來他也經過生離死別。誰說愛恨不可怕?

  慧青已不知何時悄然退去。

  一個十四歲的小沙彌望著寶幡:「寶幡在動呢。」另一個,十五歲,道:「是風在動。」

  靜一強撐著。急欲回到禪房。

  「喝!風沒有動,寶幡也沒有動,那是你倆的心在動。」

  小沙彌面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

  【第八章】

  他在禪房先點燃上妙好香一支。

  環繞著彤雲禪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開一道黑紗,夜色極蒼茫。星斗陣列,迎客的松樹早已倦眠。

  靜一馬上盤膝打坐,一如過往那苦行懺悟的日子。他曾經努力於無憂無悔無愛無恨,他亦曾身心輕利,得好瑞夢。

  但今晚——

  一陣幽風。

  和尚無故心念一動。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是秋天寒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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