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誘僧 | 上頁 下頁 | |
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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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頷首一笑。 忽又念得:「霍達,『漏網之魚』還沒找著麼?」 「告密領賞的有,部屬追殺不力,我曾吩咐他們多加注意,甯枉毋縱。」 李世民語重深長:「天下得來不易,恩威並施正是開始。」 「臣明白。」 「聽說,在寺院裡逃出去的?」 ——原來他知之甚詳,霍達一愕,不敢怠慢:「是。惟全國佛教大盛,叛黨托庇寺院,官兵難以一一撤回擅闖。」 「是嗎?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個人來?」他微笑了:「武德年間,太上皇不是下詔淘汰僧道麼?再者,時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闖就闖。」 改變歷史,把痕跡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編制年表紀事時,好好地寫。應寫的才寫。 李世民閉目養神:「除石彥生外,朕當大赦其它叛黨——他知道太多了!」 霍達心頭一凜。 瞬即恢復平靜,非常忠心地朗聲而應:「是!」 「朕著你辦妥此事,在你能力範圍以外麼?」 「不。請給臣多一點時間。」 李世民把雙目張開一條縫:「我給你時間,也給你一個助手!」「誰?」 他一招手。 重重的幃幕,走出一個綽約身影。 霍達一見此人,目瞪口呆。 * * * 有一種有趣的樹,喚「同根生」。 即是一侏樹根上,長出兩棵不同種的樹來。 在彤雲禪院後,蓮花池的右邊,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櫸,一株青桐。 大太陽下,經書都整齊地給鋪滿在地上照曬。一片藍白黑的祥和色澤。 初冬的日頭很暖。 靜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經書自藏經閣上捧下來。琉璃瓦映著陽光,發出五彩,閣樓單簷翹角,似微笑。 經書很老了。有的是竹冊,有的是木冊,也有微黃的紙,善本。靜靜訴說一些深奧但又顯淺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靜一把厚衣脫了,擱在蓮花池畔。 真是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一個小沙彌步至。 「靜一,方丈著你到大殿去。」 他回過頭來。 兩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時間過去了,忘記了有時間。要知風的動態,看燈火搖閃就感覺出來了。 他連做夢都沒有痕跡。不拘束於領悟,於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間一陣風過。 經書被吹得窸窣作響。潑剌潑剌地,發出高低聲韻。 看上去,像屋瓦。 書覆蓋了什麼?真相抑假像?如果把它們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個世界似的。 靜一讓幾本書翻了身,把掀折的書頁掃平。 過小亭,是一條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隻白粉蝶在陽光下活潑地飛舞。翅膀上有黃和黑色的圖案。朝生暮死,卻是那麼有勁。這就是生命。 視線沿著小路望向大殿。 幽樸的庭園,矮樹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靜一一路走來。 是一個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語。 女人穿寬袖青色斜紋長裙,裙裾迤邐在地。披紗羅畫帛,盤繞兩臂間。 素服的貴婦,單刀半翻髻,高豎發頂,雲朵狀,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靜一走近,只見女人在默默流淚。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個婢女侍候在旁。 當靜一步入大雄寶殿時,方丈招呼:「靜一,見過這位施主:青綬夫人。」 女客抬頭。 靜一一見,身子劇烈地震動。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錐子刺中。 不可能! 青綬夫人起來,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豔,只向靜一頷首為禮。 這分明是紅萼! ——但又不是。 她不認識他。 靜一耳朵有點熱。他心裡輾轉纏綿,窘得無地自容。像一個小偷,偷了不該偷的東西。他一定是失態了。 馬上勉定心神,把臉掛下來,給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跡罕至,香客來往,眾生一貌,他又何必諸多聯念猜疑呢。靜一嘲笑自己一時失措。他又回復淡漠的禮貌了。 延請青綬夫人至茶室。 小沙彌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請用茶。」 青綬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莊一笑:「好香。」 「施主欲為亡夫在此舉行『荼毗』〔注:火葬〕儀式麼?」 她呷了一口茶湯,徐徐而道:「是。先夫在涇陽,為皇上大破東突厥而建功,可惜戰死沙場。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雖然殺人,亦是為了國家。」 說明瞥向靜一,不動聲色。見他沉默不語,又轉向老方丈:「新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登極,將改元貞觀了。師傅都曉得吧?」 「唷這個,」方丈答:「皇帝常換,貧僧來不及曉得囉。」 青綬夫人繼續把塵世的消息帶來,盡皆佳訊:「天下大赦,田賦和捐稅都免掉,幽閉的宮女也釋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連串的勝仗——先夫為好皇帝而陣亡,也是值得的。是嗎師傅?」 靜一合十:「好皇帝乃千秋以後史冊所定,出家人不問塵俗事。」 她淺笑,只管閒聊。 「這位師傅健碩,倒不像出家已久。」 「種地的。身手比較粗壯。」 「貴姓?」 「俗姓張,喚『九斤』。名兒很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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