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誘僧 | 上頁 下頁


  能征慣戰的八人,為此意外的聲響所驚,馬上一躍而起,有所警覺,步調一致。半明半昧中,只見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來,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響旁人,自管靜修,至此反被他們騷擾了。

  石彥生找不著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撫頭,青滲滲,光禿禿,他也是一個和尚。

  「唉,這是做夢嗎?」其中一名同僚頹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彥生只想著:「情願是個受不了的噩夢,生離死別驚險百出,唯一旦自恐慌中驚醒,發覺還在床上,就很開心了——」

  這不是夢。

  眾僧起床之前,雙手合掌,口中默念著偈語:「從朝寅旦直至暮,一切眾生自回互。若於腳下喪身形,願汝即今生淨土——」

  他們把鞋穿好,動作輕柔無聲。

  新剃度的幾個,互相推拉,賴床的已被一把提起,異常粗魯。

  郭敦和趙一虎,洗漱時口鼻發出「呼嚕、呼嚕」之聲,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勢,示意安靜:「——」

  又悄道:「我教你們洗臉吧。」

  * * *

  趙一虎虎著臉,詫異:「什麼?『教』我們『洗臉』?」

  小可作了示範:「洗漱不能發出聲響,動作得安靜。擦臉就擦臉,不能又擦頭,如果擦頭,有四不利:一是汙桶、二是膩巾、三是枯發、四是損眼。洗完臉,便回床迭被去。」

  他走到床鋪旁:「迭被時,應捏住被子兩角,不能抖動搧風。完了以後,跟隨鐘聲每日誦經、禮佛、拈香——」

  趙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語:「哦,這娃倒挺熟練的嘛。」

  小可正色:「貧僧法號『小可』。」

  石彥生看著有趣:「小可,你出家幾年?」

  「十年。」

  「幾歲?」

  「十歲。」

  「爹娘送進來麼?」

  「沒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來:「自下已具緣、訶欲、豁然開朗,明白法界業力,相信因緣果報。發大誓願,助眾生解脫,早等彼岸。」

  新來的和尚各人互望,搖首:「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無邪大智慧。這是他一下就叨念著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搖搖那嫩胖的小腦袋:「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著頭:「多深奧。」

  小可回復「師兄」風範,不怒而威:「各位師弟,請跟我來。」

  八人遂莊重地隨之而出。當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早課誦經。

  至正午,方在齋堂進食。

  肚子餓了,管不了眾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嚥惡習未戒。自家咀嚼聲音一停,原來周遭靜默。

  只見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們,這才知機。唯有石彥生心事重重,不大動箸。

  「靜一!」

  一時不知道是自己。

  「靜一師弟!」

  「哦——?」

  「為什麼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還是吃吧。當知『一日一食,過午不食』。」

  滿嘴是菜的各人,馬上又努力開動了。

  小可已作安排:「吃好了,根據寺內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會要打掃、種菜、抄經、接待、撞鐘。人人都得勞動。還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猶氣定神閑:「佛性在半饑半飽中出來——」

  石彥生沒來由一陣淪落的難受,怨憤無處發洩,陡地起立:「幹活去!」

  大步離座。

  眾目送之。魁梧的將軍撞鐘去。

  天甯寺的鐘大有來頭。

  它是鐵身,青銅鑲口邊,銅鐵銜接處渾然一體。重約萬斤。上鏤:皇帝萬歲重臣千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平塑這萬斤鐘,擊之清越、渾厚、悠遠。

  今日,撞鐘者心中鬱悶,只向大鐘尋個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聲震全山。

  只見小可匆匆趕至鐘樓。

  方丈遠聞不對勁了,把他責難幾句。氣喘咻咻的小可,趕來理論。邊走邊道:「靜一——你的『鐘頭』——不對勁——方丈——要我來——」

  石彥生的緇衣,背部已為大汗濕透,顏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繼續發洩。

  小可喘過氣了,他的佛性又來了。只靜待石彥生力盡筋疲,方招他過來。

  小不點反倒像個兄長似的:「你不發覺你的鐘聲躁亂麼?」

  「我們大人的事,你明白嗎?」

  「這鐘,該怎麼撞,是緊是慢,是長是短,都有規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緊緩各十八下。此中內容,你又明白嗎?」

  對小可的反問,石彥生啞口無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這是喚醒沉迷在六道中眾生的警鐘,讓我們從煩惱這醒覺過來——」

  「你又有什麼煩惱?」

  面對煩惱重重的這個男子漢,小可展露純真而原始的笑容。

  「『無』!」

  【第四章】

  鐘樓下,一群和尚整齊地排著隊伍,一壁念誦,一壁走向「萬善堂」,聽經去了。

  萬善堂的庭前植了幾棵高大的古柏,綠蔭重重環抱,更添肅穆。

  眾僧念了六炷香的「南無阿彌托佛」後,便都跏趺坐著,靜聽方丈講經。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聖金像,插滿鮮花——根據方丈的意思,卻禁止了這些:香味太強的,會干擾心境;顏色太華麗的,會破壞念經堂的空寂;粗枝大葉的,花形不雅;名稱太俗,不好聽。

  連可插的花,亦戒律甚嚴。

  德願法師開始抽問:「上一日著你們參透一『無』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儀一掃:「衍成,如何?」

  一個四十多歲的和尚謙卑搖頭:「請再給弟子七天的時間。」

  「清泉,你呢?」

  一個五十多歲的和尚亦謙卑搖首:「弟子竭盡所能,探索這個道理,心仍有微塵,請給弟子七天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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