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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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說罷,自己反被嚇倒,一頭栽進這可怖的不能收拾的局中,忘記了哭。 私奔? 這不是私奔嗎? 懷玉也被嚇倒了。不,且速戰速決,只好淺淺一笑,臨危不亂: 「真會鬧。你跟我跑到上海去,能幹些什麼?你搬得動大砌末?」 大局已定,不可節外生枝,生怕一時心軟,狂瀾便倒,只回房裡取出一張相片,交到丹丹手中:「看,這原是明天才送你的。」 丹丹見這一開口便是錯,哭累了,再也不敢跌份兒,大勢己去了。 唐老大著懷玉送她回家,後來一想,悠悠眾口,不妥當,自己也披衣一同出門。父子陪著她走夜路,丹丹更覺絕望,好像父子二人,都不要她似的。 頓覺此次是白來了,又白哭了。逼不得已,要挖個深坑給葬掉才好,然而滿心滿肺的翻騰,不讓人知——他們都不要我。 你走吧! 走不走,節也是要過的。苗家師父師娘,領了手底下一眾沒爹沒娘沒親沒故沒家沒室的師兄弟姐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燈去了。 長久以來都鬧燈,自漢唐以來便鬧燈了,可到了今日,燈竟黯然了。 不是燈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層灰,哪管九曲黃河,一百零八盞燈,閃閃灼灼如汪洋大海,紛紛紜紜,繚亂迷醉,不似人間,丹丹心中沒有燈。 天橋北面,是前門、大柵欄、琉璃廠……于此新春最後的一個大軸節令,拼了命地熱鬧著。過了元宵,喜節又是尾聲,一春曲終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 比丹丹大的師兄姐,一個勁地研究,這荷花燈、繡球燈是怎麼弄的,牛角燈、玻璃燈、竹架紗燈哪一盞更亮,比丹丹小的師弟妹,又流連花炮棚子,看「金盤落日」、「飛天十響」、「竹節花」、「炮打襄陽城」、「水澆蓮」、「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燦燦。 小師妹高喊: 「丹丹,來,這有『線穿牡丹』,你怎地被線給『穿』了呢?噯,疼不疼?」 丹丹笑:「不疼!」 小師妹倒真的買了一盒「線穿牡丹」花炮來燃放了。 苗師父跑江湖,能征慣戰,不免也為大柵欄的華麗所感動了:「這大柵欄,果真庚子大火燒不盡!」 小師妹問:「你念這『柵』字,念得真怪,在舌頭上打個滾就過去了?」 一路笑笑嚷嚷,穿梭過了樓下簷上那一塊塊金字大匾,什麼「雲蒸霞蔚」、「綺繡錦章」。除了瑞蚨祥這最大字號外,還有茶葉鋪、珠寶、香粉、糧食、鞋帽的店號,都懸了細絹宮燈,工筆細畫西廂紅樓,人間情愛。 丹丹徒擁太多的情,卻不是愛。 她其實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個的愛。既是得不到,領了其他的情,也罷,否則便一無所有。 一夥人又圍坐一起吃元宵了。這攤子是現場打元宵的,用篩子現搖現賣,一邊又支起大鐵鍋煮著。白滾滾的元宵,在沸水中蒸騰翻舞,痛苦掙扎,直至一浮成屍,枉散發出一種甜香。苗師父見他們埋首吃上了,便問: 「你們可知道,從前呐,元宵不叫元宵,叫湯圓。」 有個摔跤好手大師兄吃過一碗,又著那攤主添上了:「個大餡好,再來!」 苗師父叱他:「問你!」 他塞了滿嘴:「誰知道?那時候還沒做人來呢。」 一想,也是。 「真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袁大頭要當皇帝的時候,他最害怕聽人家叫賣元宵,總覺得人家說他袁世凱要在人間消亡了——」 有的在聽,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頭一塊肉,漸漸地冷了,也軟塌了。 苗師父怎會看不出呢?只語重心長: 「丹丹,白鴿子朝亮處飛,這是應該的,不過虛名也就像閃電。是什麼人,吃什麼飯。你們雖沒一個是我的姓,不過我倒是愛看你們究真兒,安安分分。」 見丹丹不語,又道: 「你若找個待你有點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海可不是咱的天下,花花世界,十裡洋場,那種世面——」 「我也見過呀。」 「你沒紅過。」 一語堵住丹丹。 是沒紅過,穿州過省地賣藝,從來沒有紅過。誰記得她是誰?她是他什麼人?他沒表示,沒承諾,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盡不實的身外物。 雖則分別那日,懷玉對她和志高許下三年之約。可懷玉想,三年是個理想的日子,該紅的紅了,該定的定了,該娶的娶了…… 火車自北京出發到上海去,最快也得兩天。懷玉從來沒有出過門,這一回去了,關山迢遞,打聽一下,原來要先到天津,然後坐津浦鐵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後又到南京下關,再接上另外的火車頭到上海去。輾輾轉轉地,一如愁腸。 車廂又窄又悶,只有兩個小窗戶,乘客都橫七豎八地席地而坐。火車一開動,勁風自車門縫、窗戶縫隙灌進來,刮得滿車的塵土紙屑亂飛,回迴旋旋上。 「冷?」李盛天問,便把一件光板舊單皮袍鋪在地上,大家躺好。 「你這樣不濟,還沒到就念著家鄉的,怎麼跑碼頭呢?」大夥笑了,懷玉也笑著,用力搖搖頭,好甩開一切。呀,箭在弦上! 有個乘務員給點火燒茶湯壺來了,一時間,晃蕩的車廂又煙薰火燎,措手不及,嗆得一車人眼淚橫流,連連咳嗽。隨著左右擺動著的煤油燈,咳嗽得累了,便困得東歪西倒,不覺又入夜了。 懷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來,金戒指又回到他手裡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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