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三六


  一溜煙地,趕喘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幹白兒只剩懷玉一人在那兒似地,一腳落空,滿盤落索。

  ——不,人人都在,聲音四方八面包圍著他,中間還掛念著他名兒,李盛天與班主在說話,班主吹騰:

  「……有三個碼頭最難唱:天津、漢口,還有上海。」

  「科班的兄弟沒問題,只是懷玉嘛——」李盛天說。

  懷玉不問情由地振作:「我去!」

  座落於前門大街的「北大照相館」今天開業十周年慶祝呢,生意很好。老闆知道顧客們最愛拍戲裝的相片了,所以專門收買舊戲裝,小生、老生、花臉、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結婚的鳳冠霞帔和長袍馬褂,可以租來穿。

  六個化妝房間中,有一個,正是整裝待發的唐懷玉在裡面。

  懷玉收了喜份,急不可待地要來拍照。聽班裡的人說,北大的相片,清晰美觀呢,所以對鏡照了又照,揚眉瞪眼,先準備一下關目。

  站到佈景前,那是半塊的幔幕,還有畫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畫,有點兒緊張,人也僵硬了。擺一個架勢,良久,等待照相機後的人指揮:

  「站過一點,對,您眼睛請往這邊瞧,這邊……」

  竟有客人在鏡頭旁偷看他,多麼地近,又多麼地遠。哢嚓一下,他的魂兒就被攝進箱子裡去了。末了沖印成一張張的相片,黑白的,給小心塗上了顏色,畫皮一樣。

  他的魂兒遍散在人間。

  「看,這是唐懷玉。」

  「廣和樓唱戲的!」

  竊竊私語,到處都是認得他的人……

  不一會,他的影兒給定了,他的命運給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無糾葛了,他永遠都是風采爍爍的當今一武生。

  老闆認出懷玉來,馬上上前:「唐老闆,其他客人給照的,都是黑白相片,不過您的可特別一點,是棕色的,保證可以存放幾百年,也不變質,也不變色,」

  懷玉道:「誰知道幾百年?這幾天就要,相片給修好一點。」

  「唐老闆用來懸在戲園子的,一定好樣。」老闆說。

  「什麼戲園子,用來跑碼頭的,要到上海去!」

  「恭喜恭喜。來,請抓張彩票。」原來因慶祝紀念,凡來光顧的,都抓彩。

  「呀,您抓的是第一號呢!」

  一般抓到的,都是不值錢的東西,什麼繡荷包、小耳環。

  不過當懷玉把抓到的彩票交給老闆以後,他忙收起來,把另外一張第一號的亮著,再強調地喊:

  「唐老闆,您的運氣真好,抓到的是一隻金戒指!您這回跑碼頭一定火上澆油紅上加紅!」很多人圍攏上來了,愣愣地又笑又看。

  老闆又張羅給懷玉拍照留念。一個當紅武生,在北大的戲裝相片,拎住一隻金戒指,傍著個笑吟吟的老闆……以後一定給利用來廣作宣傳了,說不定就放大了,張懸在店前,每個路過的人都看到,這真是花花轎子,人抬人。

  懷玉也樂於這樣幹了。他想,有利用價值是好的,少點本事,也就不過是八仙桌旁的老九,站不到這個位置上,當下又洋洋自得,問:

  「夠了吧?拍得夠多啦!」

  面對群眾的不適,與日俱減,他又漸漸地十分受用,但還是裝做有點煩:「哎,都攏上來看了,不拍了。」回身到化妝房卸妝。

  又回身轉到志高和爹跟前去。

  晚上,扯了志高來幫他說項,開口便是大道理:

  「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師。爹,讀書識字也不過如此。現今時勢不同,也沒官兒可當,沒什麼前景,還養活不了自己呢——」

  「我不是不高興,我是不放心。」唐老大聽他要隨班子跑碼頭去,父子拉鋸半天沒拿砣,「你還不紮根呢。」說來說去是不舍。

  「爹,如今不流行這個了,機會是不等人的,我跟著李師父,還怕丟人現眼不成?——您讓我去,我當然去;您不讓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給立個萬兒,在上海紅不了,我不回來見您。」

  「紅不了也得回來!」

  「您這是答應了?」

  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不住他了,懷玉一天一天地遠離他了。他怎會想到呢,他調教他這麼大,末了他還是憑自己本事沖天去了。

  懷玉眼中只有一樁事兒:當他遠走高飛,乘勢也把一切都解決了。志高也許對,自己什麼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難道自己還要與他爭麼?志高在他沉默之際,馬上拍胸許諾:「唐叔叔,您放心好了,懷玉是什麼樣,您怎會看不出?而且,說到底還有我在。」

  「志高,你照顧我爹,照顧丹丹,弄得不好,三年之後回來,要你好看!」

  門外響起丹丹的喊聲:

  「呀,叫我來了,又在我背後裝神弄鬼!你們——」

  懷玉把丹丹帶到院子去,他面對著這個凝著一臉笑意的姑娘,千言萬語,只好草草地說了真相,不加摻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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