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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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貓領到一塊木板處:「認得嗎?別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麼柱子、木條給刺了。以後都不准出去!」 那貓惟有敷衍他,好生動一下,王老公滿意了。 人與獸,生生世世都相依為命。他習慣了禁錮與被禁錮。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買個柳條籠子全給關起來?您習慣,貓可不習慣。」志高看不過。 王老公馬上被得罪了。 他裝作聽不見,只對懷玉道:「懷玉,你別跟人到處野,要定心,長本事,出人頭地。常來我這兒,教你道理。」 「我還要幫爹擺地攤呢。」懷玉問,「好久沒見您上天橋去了。過年了,明兒您去不去?」 「這一陣倒是不大樂意見人、見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無心之失時,王老公不懷好意地陰陰一笑:「志高,你娘好嗎?」志高猛地怔住,手中與貓共玩的小皮球咚咚咚地溜去一旁,他飛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沒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貓。 志高寒著臉:「我沒娘!」 王老公仿似報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嘴,像只出其不意抓了人一痕的貓,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人生氣。 懷玉冷眼旁觀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來支開話題。也是為了兄弟,在這樣一個陌生小姑娘跟前,他義氣地: 「王老公,您不放貓去溜溜,一天到晚捧著,它們會悶死的。」 「兩個月前剛死了一隻,聽說給埋在後山呢。」志高逮到機會反擊,「多麼可憐。」 「你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問呢,明兒您上不上天橋去?」懷玉忙道。 「不啦,給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沒什麼。都是這般活過來的,都是註定的。活在哪裡,死在哪裡。唉唉,算來算去,把天機說漏兜兒,掙個大子兒花花,沒意思。以後不算啦。」 「人家都說您准呢。」 「算准了人家的命,沒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輕歎一聲,尖而寒,怨婦一樣,「我這一生,來得真冤枉,都是當奴才,哈腰彎背。沒辦法了,現世苦,也只好活過去,只有修來世。唉,我可是疼貓兒,看成命根子一樣。」 志高頓覺他對王老公有點過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見兩個大男孩跟一個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談,中途竟唉聲歎氣,一點都不好玩。懷中的貓又睡著了,所以她輕輕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忽然想,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沒有,不知叔叔要怎樣慌亂地到處找她。一躍而起: 「我走了。」 說著,把一個竹筒給碰倒了。 這竹筒是煙黃色的,也許把持多了,隱隱有手指的凹痕。這也是一個老去的竹筒,將快變成鬼了,所以站不穩。 竹簽撒了一地,布成橫豎斑駁的圖畫,脫離常軌的編織,一個不像樣的,寫壞了的字。 丹丹忙著拾掇,志高和懷玉也過來,手忙腳亂的,放回竹筒中去。 「這有多少卦?」志高問。 「八八六十四。」 「竹簽多怪,尖的。」 ——孩子們不懂了,這不是竹,這是「蓍」。它是一種草,高兩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莖來作筮蔔用。它最早最早是長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靈驗。王老公就靠這六十四卦,道盡悲歡離合,哀樂興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厭了,不願把這些過眼雲煙從頭說起。以後不算啦。 「給我們算算吧,」懷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們以後的日子會不會好?我不信就是這個樣子……」 「老公,您給我們算,最後一次?」志高示意丹丹,「來求老公算卦,來。」 三人牽牽扯扯,搖搖曳曳,王老公笑起來。撒嬌的人,跟撒嬌的貓都一樣。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這些無主的生命。現世他們來了,好歹來一趟,誰知命中註定什麼呢? 誰知是什麼因緣,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個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緣分吧。王老公讓他們每人抓一枝。 丹丹閉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枝。然後是志高,然後是懷玉。正欲遞予王老公時,橫裡有只貓如箭在弦,嗖地覷個空子,奔躥而出…… 「哎呀!」丹丹被這殺出重圍的小小的寂寞的獸岔過,手中蓍草丟到地上去。因她一閃身,挨倒懷玉,懷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丟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牽連,手中的蓍草也丟到地上去。 一時間,三人的命運便仿佛混沌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認得那是在萬福閣大佛殿上躥過的黑貓——真是只千方百計的貓。「老公,我幫你追回來。」丹丹認定了這是與她親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們出去嗎?」志高忙問。 「去的讓它去,要留的自會留。」 「它會回來的。」丹丹安慰老人。 懷玉望著門縫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對,由它闖一闖。要是它找不到吃的,總會回來。找得到吃的,也綁不住它吧。」 懷玉記得他們的卦,拈起三枝蓍草,遞向王老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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