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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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不大搭理——多半因為害羞。他身手是硬的,但短髮卻是軟的。男孩依舊耗著,老鷹展翅,左腳滿腳抓地,左腿徐徐彎曲成半蹲,右腿別放在左膝蓋以上部分,雙手劍指伸張,一動不動。 丹丹怎服氣?擰了。馬上心存報復,放貓下地,不甘示弱,來一招夠嗆的。 小臉滿是挑釁,拾來兩塊石頭,朝男孩一抬下頷,便說: 「瞧我的!」 姑娘上場了。 先來一下朝天蹬,右腿蹬至耳朵處,置了一塊石頭,然後緩緩下腰,額上再置一塊。整個人,雙腿劈成一直線,身體控成一橫線,也耗了好久。 男孩看傻了眼,像個二愣子。 一男一女,便如此地耗著,彼此都不肯先鳴金收兵。 連黑貓也側頭定神,不知所措。 誰知忽來了個猴面人。 「天快黑了,還在耗呀?」 一瞥,不對呀,多了個伴兒,還是個女娃兒,身手挺俊的。 看不俐落,乾脆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個頭刮得光光的大男孩,一雙小猴兒眼珠兒精溜亂轉。見勢不對,無人理睬,遂一手一顆石彈子打將出去,耗著的兩個人腿一麻,馬上委頓下來。 「什麼玩意?懷玉,她是誰?」 唐懷玉搖搖頭。 「你叫什麼名字?」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丹丹反問。 「我是宋志高,他叫唐懷玉。」 「宋什麼高?切糕?」 宋志高拖拉著一雙破布鞋,後跟兒都踩扁了,傻傻笑起來。 「對,我人高志不高,就是志在吃切糕。切糕,唔,不錯呀。」 馬上饞了。賣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車子,案子四周鑲著銅板,擦得光光,可以照得見人。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塊切糕,用黃米麵做的,下面是一層黃豌豆,上面放小棗、青絲、桂花和各式各樣的小甜點。然後用大鍋來蒸,蒸好後扣在案子上,用刀一塊一塊地切下來,蘸白糖,用竹簽挑著吃,又粘又軟又甜…… 「噯,切糕沒有,倒有這。」忙把兩串冰糖葫蘆出示。 「一串紅果,一串海棠。你……你要什麼?」 正說著,忽念本來是拿來給懷玉的,一見了小姑娘,就忘了兄弟?手僵在二人中央。 志高惟有把紅果的遞給丹丹,把海棠的又往懷玉手裡送,自己倒似無所謂地悵悵落空。 懷玉道:「多少錢?」 志高不可一世:「不要錢,撿來的。」 「撿?偷!你別又讓人家逮住,打你個狗吃屎。我不要。」 當著小姑娘,怎麼抹下臉來?志高打個哈哈:「怎麼就連拉青屎的事兒都抖出來啦。嚇,你要不要?不要還我。」 懷玉搶先咬一口,粘的糖又香又脆,個兒大,一口吃不掉,肉軟味酸。冰糖碎裂了,海棠上留下橫橫豎豎正正斜斜的紋。懷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蘆送到志高嘴邊:「吃吃吃!」 「喂,吃呀。」志高記得還不知道丹丹是誰,忙問,「你叫什麼名字?」 「牡丹。」 「什麼牡丹?」 「什麼『什麼』牡丹?」 「是紅牡丹、綠牡丹?還是白牡丹、黑牡丹?」 「不告訴你。」丹丹一邊吃冰糖葫蘆一邊擺弄著長辮子,等他再問。 「說吧。」 「不告訴你。」丹丹存心捉弄這小猴兒。雖然口中吃著的是人家的東西,不過她愛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轉,想:再問,也不說。 「說吧。」懷玉一直沒開腔,他也一直都沒跟她來過三言兩語呢。這一問,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馬上回話。 「我不知道。我沒爹沒娘。不過叔叔姓黃,哥哥姓黃,我沒姓。他們管我叫丹丹。」 懷玉點點頭:「我姓唐。」 「他早說過啦。」丹丹用辮梢指點著志高。 「噯,你辮子怎麼這樣長?」志高問。 「不告訴你。」 「咱關個東兒吧懷玉。噯,一定是她皮,她叔叔揪辮子打她屁股,越揪越長。我說的必贏。」 丹丹生氣了,臉蛋漲紅,凶巴巴地瞪著志高,說不出話來,什麼打屁股! 志高發覺丹丹左下眼瞼睫毛間有個小小的痣。 「噯?」志高留神一看,「你還有一個小黑點,我幫你吹掉它!」 還沒撮嘴吹,懷玉旁觀者清,朗朗便道:「是個痣。」 「眼瞼上有個痣?真邪門。丹丹,你眼淚是不是黑色的?」 「哼。」 「我也有個痣,是在胳肢窩裡的,誰都沒見過,就比你大。你的才那麼一點,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來。」志高說著,趁勢做個險險撿著了痣的姿態,還用蘭花手給拈起,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咭咭地笑,避開。 「才不,我是人小志大。」 「我是志高,你志大,您老我給您請安!」話完了,便動手扯她辮子。 志高向來活潑,又愛耍嘴皮子,懷玉由他演獨腳戲。只一見他又動手了,便護住小姑娘。懷玉話不多,一開口,志高往往便聽。他一句,抵得過他一百七十句。 「切糕,」懷玉學著丹丹喚他,「切糕,你別盡欺負人家。」 「別動我頭髮。」丹丹寶貝她的長辮子,馬上盤起,纏在頸項,一圈兩圈。乖乖,可真長,懷玉也很奇怪。 丹丹繞到樹後,罵志高:「臭切糕,你一身醃剌巴的,我不跟你親。」 「你跟懷玉親,你跟他!」志高嬉皮笑臉道。 懷玉不會逗,一跟他鬧著玩兒,就急得不得了。先從腮幫子紅起來,漫上耳朵去,最後情非得已,難以自控,一張臉紅上了,久久不退。 懷玉掄拳飛腿,要教訓志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將起來。既掩飾了這一個的心事,也掩飾了那一個的心事。 少年心事。當他十二歲時,當他也是十二歲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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