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秦俑 | 上頁 下頁 | |
二七 | |
|
|
「這將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你們知道嗎?先攻下來再說!」 馬上,雙方對峙。 四下戰鼓敲起,蒙天放下令: 「別讓敵人擊倒!小心!」 戰車被策動,在地面擊起火花,手中都是精工製作的青銅兵器,雖經二三千年地底埋藏,不蝕不鏽,鋒利依然,他們都是一片忠心的精銳部隊,可惜—— 時移世易,武器進步得太利害了,血肉之軀,又怎敵得過槍炮?蒙天放見他們一排排地衝鋒陷陣,卻又一個個地倒下來,心也疼了。但如何解釋他們無法理解的變遷?他們的基本反應是卻敵,以身相殉。 機場的夜燈照耀著,慘白的強光,如同水銀燈下的戰爭場地,碧血黃沙中,吶喊格鬥,原始的武器,只伐木劈石地廝殺,雙方如潮地一時湧至此,一時湧至彼,死傷不少,血的腥味在空氣溢泄。 白雲飛攀上一架飛機,蒙天放怎肯放手?二人在機上糾纏。飛機一時之間未能起飛,失去控制,在地面亂轉。螺旋槳把四下的人頭整個切下來—— 白雲飛終於開動了飛機,蒙天放從沒這種經驗立足不穩,又見人漸升空,怔住的一剎,白雲飛眼尖手快,拔出槍來,正待開槍,青銅劍已出,右臂吃了一招,手一麻,槍往地面墮下,他奮力一推、一踢,蒙天放也握不住劍,應聲飛墮。翻身著地時,大地悶哼微露。蒙天放攫他不住,也立不起來。 白雲飛奪得青銅劍,在低飛的機上,朝蒙天放力揮,劍風所至,眼看便死在自己的利器下了,忽而有人撲身在上,為他擋了這一到,受了重創。這是貪生怕死的朱莉莉! 蒙天放憤怒得全身發抖,臉孔扭曲,他要把他撕成碎片。如同受傷的猛獸,發出吼聲,漫天漫地只有唯一的意念,便是報仇! 不過敵人轉瞬飛遠,他心焦如焚,地面有剛才墮下的手槍。他抬起,槍嘴指向自己。白雲飛冷笑。浴血的朱莉莉,大口地喘著氣,發不出聲音:「別——」 他拎著這現代的武器,根本不知如何使用。突然,他記得了,在陵墓,朱莉莉曾如此地傷過他,他記得了:那管狀物指向對方,桶上有個機關,他瞄準,一按,槍聲一響,對了!就是這樣—— 飛機上輕敵的白雲飛中槍了。 連人帶機重重地撞向地面那孤零零的始皇帝靈柩。在那遙遠的地方,轟然巨響,大火撕破了夜空,沖出重圍,直躥九天。大股的黑煙蟒柱,盤旋上升,在人見不著的高處,書寫了一段興亡史。 爆炸發生了。 以靈柩為中心點,地面開始下陷,山崩地裂。人、飛機的殘骸、火海,都遭活埋,死傷之眾不能倖免。 蒙天放抱著米莉莉覓地逃生,匍匐在地,像用根粗糙的毛筆寫著血書。他狂喚: 「冬兒!你不要死!」 在他的懷中,塌倒的金人巨像庇前下,有片小小方寸之地,她什麼也記不起了,呀,只有三句臺詞,於此關頭,不知如何便彈跳出來,她背誦著。是靈魂的回憶。抖擻餘勇,喘息著: 「今天我明白——了,只有——」時日無多,她越念越快,急急忙忙地: 「勇敢地在愛情面前低頭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 她仍然是朱莉莉。在最後一刻,她畢竟回到現代了,不過,她到底也愛上他。他一點也聽不清楚,因為,她被沙石扯進斷層下,無底深潭—— 他只拚命地狂奔,一直往前,身畔有她的餘音: 「你不要死!我會再來的,等我!」 她會再來? 這信念支撐著他,活下去,等。 過了很久很久,地面恢復平靜了,整個內城消失了,這秘密再也沒人知道,又複長埋。蒙天放頹然坐倒,不知過了多久。 「唉!」 ——他聽到一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嘆息。 激戰過後,這西安機場已經回復平靜,只是地面一切現代化設備,飛機和人,都與最古老的文物一起埋葬,是誰為誰陪葬呢?一時間也弄不清楚,地面空餘一道淺淺的界限。 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包括他那不死的愛情。 只是,他分明聽到一下嘆息。 蒙天放警覺地四下張望。 他見到一個身影。這是個意態闌珊的遲暮英雄,五十多歲了。他詫異於此竟有個倖免于難的局外人? 他問: 「這位老先生——」 太陽尚沒升起呢,空氣中蕩漾著破曉前的寒氣。天際有顆巨大的晨星,如同舉世孤寂的、瞇著的獨眼。薄明中,蒼茫間,他緩緩地、緩緩地回過身來。 他,就是秦始皇帝嬴政! 衣履仍是一等,已經不起歲月。目光依然單鋒,不怒而威,不過鬢髮殘亂——整個人有點過氣。他仰天一站。 蒙天放大吃一驚,倒退一步: 「陛下!」 始皇帝望定他當年的臣子,仿如隔世。他深沉地道: 「徐福一去不返,朕坑四百六十余名儒生于咸陽城外,惟未息心,及至五次巡行,病重沙丘,遂孤注一擲,吞下一顆殘留之長生不老藥。」 「陛下終於也吞下丹藥了?」 他點頭: 「朕假死之時,渾身發出奇臭,趙高與五六宦官,把朕放置於可調節溫度之輥轎車中,隨車以一石鮑魚辟臭,自九原直道抵達咸陽,葬于驪山陵。」 「陛下叱吒風雲,可惜,世道已變。」 始皇帝自嘲地一笑: 「朕只贏得『暴君』惡名,生生不息。」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