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秦俑 | 上頁 下頁


  白髮、白須的徐福,原來正專注地盯著他眼前的熊熊爐火和上面的鼎,他把手中研成細末的金粉傾入,藥起了點變化,轉為氣態飛升。

  兩旁白色的眉毛,如人字輕垂在他眼角。他一皺眉,那白色便抖一抖。

  金丹接近完成了。雖是各司各法,但,丹藥還是自己的好。他耳畔盡是各人的憂慮,不是不明白身陷困境,進退兩難。他若有所思,如一座石碑。

  「徐福——」

  徐福只隨手把袖子一揚,示意他們不要打擾。然後繼續沉思。

  方士們一見這下動作,竟然趕忙把自家精心煉製的丹藥,爭相傾倒,隨下水道,流去無蹤。毀屍滅跡,不留痕跡,以圖苟活一陣。

  徐福回過頭來,問:

  「你們幹什麼?」

  「我們都『悟』了!」方士恭敬地答道。只不過是陰差陽錯的一念吧。

  徐福心中另有盤算,也就不理,繼續沉思去。

  由煉丹房隨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藥,奼紫嫣紅亮黑,悉數溶于水中,匯流一處。

  水往外流,往東流。

  終於天亮了。

  徐福盼得一線曙光。

  【二】

  暮春初夏,天正下著綿密的細雨,夾著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輕輕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氣,緩步過後宮馬廄,直趨玉階。

  舀水飼馬的馬夫,晨起洗漱的將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屬。有個小兵,喝一兩口水,忽見徐福,便與同僚私語:「不知這方士,是否過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氣,挺起胸,壯起膽,孤注一擲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蒙天放在側,聽徐福誠惶誠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獻出良策。「神仙方術之說,自春秋戰國已有之,流傳至今,必有可信。齊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遺書,知東海中有蓬萊、方丈、流州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當勝過方士所煉丹藥。」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聽著,有點神馳,他樂得不惜工本:「臣年事雖高,但仍不辭跋涉,願為陛下效命。臣將徵集童男童女五百,攜備五穀糧種,乘船入海,求不死之藥!」說得始皇帝心焉嚮往,轉向蒙天放。

  蒙天放只直說:「陛下,經歷上日之意外,此說仍須慎思。且陛下一統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長生與否,應順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

  徐福窺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這新寵,三言兩語,也可破壞他脫身妙計,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對他們,道:「生死有命,朕雖乃人中之龍,亦難逃脫,惟朕備曆艱辛,方令天下歸——」

  一轉身,取出一枚貨幣。這是一枚圓形方孔的銅錢,一邊的表面,鑄了「半兩」兩個字。即使微如一錢,也是一番心血。

  「你看,朕手上乃七國紛亂幣制統一後,剛鑄好之『半兩錢』,必如天圓地方之說,沿用萬世。朕只望國勢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數十載,日子不夠用。」

  蒙天放接過銅錢,心深感動。「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麼?」始皇帝雙目放出光彩:「天放,你明白朕之心意?」

  君臣之間的距離,拉近得不言而喻。「蒙天放!朕命你護衛求藥團眾,直至功成!」

  接連的七天,細雨依舊羞怯而冷淡地紛飛著。

  征自民間的稚女,穿素白薄紗,手持上封自己名兒的竹牌,列隊進宮,如一條迤邐、綿長的輕薄帶子,在人間飄忽。

  徐福引領至驗身房:「各童女候命驗身,點『守宮砂』。」

  每一個被安排踏入屏風之內的女孩,都明知命途多舛,有家難歸。有人淚流披面,有人驚惶失措,有人強忍淚珠,不過,都只靜靜地忍受命運支配。

  有一個,長得標緻,但總比同齡的女孩倔強。冷傲,無論如何,不肯哭。她臉色蒼白,指節蒼白——因為她緊握著一個發簪。

  冷雨輕濺,濕了衣衫,髮髻偏松垂在耳畔,髮絲輪在頸項。冬兒突然發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著發簪,便殺出重圍去。

  一個女孩,勢孤力弱,器物也不鋒利,只是亂揮亂刺,侍女也難攔截。

  她沒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發簪狂劃,有個將士,擋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動武,只是由她發洩——即使她多麼的勇猛,也不過是頭發難的小動物。

  男人的頰上被劃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這頭小動物,氣促,人累,有點失措。因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傷害她。

  蒙天放信手輕撫她的頭一下,沒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選上了你,進了宮,也就難逃啦。不要害怕!」

  冬兒只覺無限溫馨,抬眼仰視,剛好接觸蒙天放的目光。她認得他,他卻認不得她。

  只是,二人有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

  雨滴雖仍淅瀝地下著,入宮後的童女,衣履都煥然一新了。於此養尊處優。

  她們穿絲緞、阿縞之衣,銀泥飛雲被,梳望仙三鬟髻,著絲履。

  申時,飯後光景。宮中吃得好,是黃米、醬羊肉、熱湯和泡饃。水果也上場了,柿子還沒熟透,粉嫩的黃紅色,三五個童女,端著盤子,分著水果。

  後宮有編鐘之聲,一套六十四個,每個鐘都可從不同的側面敲出樂音,大家合奏一曲,樂韻悠揚,響徹宮內外。生活得好的女孩們,暫且忘記了她們的明天。

  她們點了「守宮砂」的玉臂,悠悠地動,一點涼意透過薄紗,時而貼著肌膚,時而掩映不見。

  冬兒坐在簷前階下,孤單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緒起伏,為了一個說不出的原因,煩悶地、無聊地拍著水果盤子上的幾個瓷碗和竹箸。

  雨水滴著。

  叮——咯——

  叮——咯——

  那幾個空碗,袒腹承接著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爾竹箸敲打著,竟發出清脆、玲瓏的聲響,抑揚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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