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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壽命,便亡給清了。清朝有個書生陳遇乾,著了《義妖傳》四卷五十三回,又續集二卷十六回。把我倆寫成「義妖」,又過分地美化,內容顯得貧血。我也不滿意。

  他日有機會,我要自己動手才是正經。誰都寫不好別人的故事,這便是中國,中國流傳下來的一切記載,都不是當事人的真相。

  繁榮、氣惱、為難。自己來便好,寫得太真了,招來看不起,也就認了。豬八戒進屠場,自己貢獻自己——自傳的惟一意義。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長期儲存休養生息,只好寄情于寫作成名。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在一本人盡皆知的名著上見過這樣的詩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千多歲了,與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麼不同?儘管發生了不可勝數的流血戰爭,芸芸眾生還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愛恨老死,陳陳相因?

  忽然有一天,這天,正當我在小島深山理首寫作的時候,遙見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簷,熊熊焚毀,攀附藤蘿,霹靂亂響,磚瓦通赤,人聲鼎沸。啊!我心念一動:莫不是素貞有救了?

  我興奮莫名,飛身趕至。

  只見一群小娃兒,穿著綠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圍上紅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舉紅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驅者,為革命,灑盡碧血;後繼人,保江山,掏出紅心!」

  「許士林!」一個紅衛兵向另一個紅衛兵說,「你來號令主持把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鐵證推倒!」

  「不,從今天起,我不叫許土林!」這英姿勃發的男孩驕傲地向他的戰友宣佈,「我已給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許向陽!」

  唉,快繼續動手把雷峰塔砸倒吧,還在喊什麼呢?我一點都不知道,只希望他們萬眾一心,把我姊姊間接地放出來。

  他們拼命破壞,一些挖磚,一些添柴薪,一些動傢伙砸擊。我也運用內力,舞劍如飛,結結實實地助一臂之力,磚崩石裂,終於,塔倒了!

  塔倒了!

  也許經了這些歲月,雷峰塔像個蛀空了的牙齒,稍加動搖,也就崩潰了。

  ——白蛇終於出世了!

  我一見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滿目蒼茫,不知人間何世。一個坐牢坐了一輩子的囚徒,往往有這種失措——最煥發的日子都過去了。

  「姊姊!」

  「小青!」

  我倆相擁,窮凶極惡地,恨不得把對方嵌在自己身體內。

  「姊姊!我倆也有今天!」

  大家都搶在對方前頭灑淚,霏微的灰雨,磚木的餘燼,全跑進眼睛裡,化成涕淚酸楚,不可收拾。

  我倆也有今天。

  「小青,是誰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貞循我手指方向,望著那群高舉紅旗、鳴鼓收兵的小將,隊伍還在唱歌。

  明天他們又不知要去破壞哪座塔,哪座寺廟,哪座古跡了。反正這是他們的功課。

  「誰?」

  「喏,喚許什麼……的。」

  「是他?」素貞嘴唇微顫,「是他?……」

  「誰?」

  「是我兒!小青,讓我去會他!」

  我拼命地阻攔。好不容易摒絕一切愛恨,又在翻屍倒骨幹麼?

  「姊姊,他不是你兒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麼多次的輪回,他會記得?別自找麻煩啦。」

  「對,八百多年了。他們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歲。」我岔開話題。

  「如今是什麼朝代了?」

  「不曉得呀。」

  「唏,別管這些閒事了。我倆回家去吧。」我牽著她的手,回家去。

  過了一陣子,大約有十年吧,喧鬧的人閉嘴了,一場革命的遊戲又完了。

  風波稍靖。

  素貞裝作對過去不大關心,偶然伸個懶腰,問那問過一百七十三次的問題:

  「後來相公怎麼樣?」

  「哦!」我哄她,「你被鎮塔底之後,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願出家,就在塔旁被剃為僧,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騙我呀。」

  「他臨去世時,還留詩四句呢。說什麼'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素貞忙接:

  「下麵是『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對麼?」

  「你既背得那麼熟,怎的又要我從頭說起?真是。」我討好她。

  「也許你每說一遍,都補上一點遺漏了的情節吧。」

  ——不會遺漏。因為這根本不是實情。這是我在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抽出來的一段。別人為我們的故事穿鑿附會,竟又流傳至今。為了安慰素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發。遂做結論:「姊姊,相公也算不錯了。」

  「是的——即使我見不著……」

  我不搭話,也不追究了。從今後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輕忽的鐘聲又傳來,如緣份,在嗚咽。我又再把身子輾轉。

  「姊姊——」

  「唔?」

  「很久很久之前,你們是否相愛?」

  「是!」素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恨他了。曾經有一天,他在我身邊,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觸,他的手在來回掃蕩,我幾乎相信,我也是愛過他的。

  當時只道是尋常。

  但原來已是最後。幸好我把他殺了,故他沒機會遇上另一個新歡。他一生便只得兩個女人。此刻這兩個女人又再絞纏在一起——我們是彼此的新歡。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個刻骨銘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堅決不肯透露的,那是一個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記得。

  沒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樣過得好嗎?

  我倆再也不肯對人類用情了。

  那麼委屈,可恥!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從此素貞不看一切的傘,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船,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貧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一筆一筆地寫,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圖把故事寫死了,日後在民間重生。

  仲春。

  陽氣日盛一日,桃花綻紅,鳥鳴啁啾,天地陰陽之氣接觸頻仍,激蕩中閃電特多,雷聲乍響,又屆「驚蟄」。

  夜間,下過一場江南春雨後,星星月月,霧氣縈繚,白堤上間或高舉蓮花燈,淒迷倒影在湖上。天還有點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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