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 |
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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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有個妹妹。」許仙沒忘記我呀。 「不錯,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請細細思量,你們相識交往,以至今日,是否處處透著奇詭?」 「——即使是妖,」許仙動搖了,「對我這般好,也沒得說了。」 「這正是她厲害之處,」法海道,「她對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範,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為烏有。」 許仙面露驚疑之色,張口結舌:「是,沒理由那麼好。」看來他又要聽從那禿賊的詭計,不,我豎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陽佳節,午時三刻,陽光至盛,蛇精縱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難寧,你要勸飲三杯雄黃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辦?」許仙忙為自己圖後計。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轉身離去。剩許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見禿賊揚長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轉。他是要素貞現出原形了。 雄黃酒?一聽見這三個字,我已一陣噁心昏暈,還要灌下肚中? 這簡直要我的命。 但素貞?她也許不怕,她一定拼盡全力以赴。她愛這個男人,不肯讓他日夕思疑。素貞會拋盡一片心,換得他信任。過了這一關,她便守得雲開見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關。 一念至此,自個兒陰險地一笑,有所決定。 我就把法海與許仙的合謀先告知素貞,從旁觀察她的反應。只見她坐在那兒,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這一關的重要性,所以像個賭徒一樣,只有孤注,擲抑不擲? 我便說:「姊姊,地氣蒸漚,直湧心頭,幾乎要把我熔掉了,我還是避一避。」 見她不動。我又勸: 「到後山深洞處躲半天吧,何必為難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無所遁形了。」 素貞還在猶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還頂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話不是這樣說,萬一你迷糊起來,難以控制,便前功盡廢。一千年來,你都避過這盛暑驕陽,你試過挺身與天地抗衡嗎?你有這本領嗎?你有這經驗嗎?」說個不了,還作關懷之態,「姊姊我是為你好。萬不能為了博相公寬心,與自然鬥爭,也許你會輸。如果我是你,便失蹤半天,煩惱皆因強出頭,三思呀。」 見我把她貶抑得不濟,更激發萬丈雄心,非把那雄黃酒嘗一嘗不可。她說:「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萬一見勢不對,便也逃到後山來。」又說,「唉,我真為你擔心。」 素貞道: 「得了,你走吧。」 我回頭:「我走了。保重。雄黃酒可免則免,你不喝,他也沒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愛你!」 「快走吧,真是!」素貞不願我繼續這不中聽的話。 我轉身一閃,閃到後院去。 ——但在躲進深洞之前,先進行我的陰謀。 我怎麼會忘記,某一天,素貞曾經用那樣兇暴的態度來對待姊妹情誼?我怎麼會忘記,她曾經趕我走?樁樁件件,都只因為我們無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來。 女子由來心眼淺,她容不得我,難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兩相依戀,置我於萬劫不復之境? 一杯羹,難以兩分嘗。 是我的不對,也是她的不對。 他們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遠休想得到!不若一拍兩散。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過去了,原來什麼都沒發生過,什麼大起大跌,什麼愛恨紛爭。全都沒了,我們沒認識過許仙,甚至沒離開過那方寸地。 ——只要他倆分了。 當下游至素貞房中,見她枕下的蛇皮,折疊整齊,我取過七根繡花針。窗外熱風過處,忽見影綽幽搖,我心術不正,難免疑神疑鬼。馬上閃過簾後。 不是。看來無人路過,只是我的陰影。 我心中的陰影跑到我身後,來冷觀所進行的勾當。 我豁出去了。誰管結局呢?結局在我預料之中—— 我就是那針,我的心眼,比針眼更小。但,我比針更尖利。 小心翼翼地,將七根繡花針,一一紮進燦白蛇皮的七寸處,因囿不可動彈。 試一試,沒有差池,肯定奏效。 這便是素貞的枷鎖。 一切,都只為風月情濃,逼令我出此辣手。勢不兩立。 佈置一切,正欲竄至後山避難去。瀕行,還聽得素貞在向許仙叮嚀: 「……記著了:一件,不要去方丈處;二件,不要與和尚說話;三件,去了就回。要是來得遲,我便來尋你的!」 許仙已換過新鮮衣服鞋襪,袖了香盒,預備出門。 三人各懷鬼胎。 我暗自好笑。我們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裝作親熱和諧。事情怎的演變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後來,我便躲進深洞裡去。這真是別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陽的煞氣,一一不能侵擾,我安心地睡一個清涼的午覺。遍體舒暢。外面有咚咚的鑼鼓樂聲,擾攘半天;民間賽龍撒粽,煞有介事地,又過了五月五。 時辰過了,我安全了。 省起佈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應該在我意料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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